细柳在心中平静地揉捻着这个名字。 日光很快变得稀薄,夜幕降临。 惊蛰怀中抱猫才走到对面廊上便被守在门口的陆青山拦下,惊蛰盯住他手中剑,“我是来向你家公子道谢的。” 陆雨梧倚在榻上,才接来陆骧递的药碗,隐约听见门外的声音,他抬起脸来:“青山,让他进来。” 不多时,陆青山推门进来,惊蛰跟在他身后,与他一道掀帘入内室,他打眼一瞧,白日里遇见的那个小姑娘坐在桌前,面前摆着饭菜,她却好像一口也没动过,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直至听见猫的呼噜声,她才把脑袋转过来。 “我师姐说了,借你玩儿两天。” 惊蛰把猫塞她怀里,这才去看榻上的年轻公子,他左肩的衣料浸了些薄红,没有束发,乌而浓的长发披散着,骨相清妙非常,就是脸色苍白得跟细柳似的。 “多谢公子相救。” 惊蛰见了这样极有教养的清贵公子,自己没由来的也变得讲礼数起来。 “若说谢,我还没有谢过你师姐。” 陆雨梧手中端着药碗,温声道:“你师姐可好些了?我脚上有伤,行动不便,故而未能探望。” 惊蛰接过一名黛袍侍者递来的热茶,随口道,“哦,她好些了,方才夜饭还吃了一大碗面呢。” “那就好,” 陆雨梧轻轻颔首,“我听大夫说,你师姐心肺有损,不知她的喘症可是天生?” “这个,” 惊蛰皱了一下眉,“我也不知道。” 这房中也不知是燃的什么香,惊蛰觉着好闻,但他待在此处只觉得不大自在,不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他才掀帘,却见那个小姑娘抱着猫跟来。 “她是想去看细柳姑娘。” 陆雨梧解释。 然后,他又对阿秀道,“先吃饭,吃过再去吧。” “什么师姐弟,怎么连他师姐何时得的病也不晓得?” 陆骧在凳子上坐着,见惊蛰出去了,才说:“公子,他们看起来也不太亲近。” “不要多言。” 陆雨梧朝他摇头。 阿秀安静地在桌边吃饭,时不时地喂猫吃些,陆雨梧用了汤药,让陆青山等人挪来一张长案。 陆骧因腿伤,在旁坐着研墨。 陆雨梧握笔蘸墨,他手背如上好的竹纸般明净,筋骨在其下分缕明晰,笔尖轻擦着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檐下有铜铃在夜风里轻响。 房中静悄悄的,细柳闭着双眼忽听一双步履声近,她睁开眼看向那道素纱帘子,房门正好被人推开。 那身影小小的。 “阿秀?” 细柳出声。 阿秀单手抱猫险些抱不住,她才掀开帘子进来就赶忙一双手抱着,走到床前来,“姐姐,给你。” 细柳看她递来一支银簪。 正是她的那支,缀挂的流苏只余一叶。 再看银簪底下压着的笺纸,其上一行字清峻神妙如其人—— “物归原主。”
第14章 霜降(八) 翌日清晨,天阴雾浓。 “公子,您身有箭伤,脚也不便,理应卧床休养才是……” 陆骧扶着拐杖坐在一旁,看陆青山取来镶白玉丝绦系在陆雨梧腰间,又默不作声地替他整理衣摆,陆骧急道:“陆青山,你劝劝公子啊!” 陆青山没理他,仍不说话。 “好了陆骧,” 陆雨梧一手轻扶左肩,因昨夜伤处疼痛,辗转难眠,此时他眼睑底下有一片浅青,但一双眼却仍神清目明,“你才是伤筋动骨不良于行,便不必与我去了。” “公子……” 陆骧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陆雨梧抬手,他一下闭嘴。 赵知县早上起来眼睛还没睁圆,正漱口呢,听见底下人来报说陆公子要提审那名山匪,他像只河豚似的,“扑哧”一下吐光了水,扔下刷牙子,“师爷呢?快让他过来!” 赵知县与刘师爷紧赶慢赶,在后衙的园子里一见陆雨梧,便上前俯身作揖,赵知县气喘吁吁,抬起脸来道:“牢狱脏乱,近些日又总是下雨,如今各有几处漏水,潮湿得很,公子清贵,还是不要踏足得好,您若要见那名山匪,下官这便令人将他带到公堂,听候公子审问!” “我并无官职,本没有道理用你赵大人的公堂审讯他人。” 陆雨梧温和道,“若牢中有所不便,我便暂借你的后堂问他几句话如何?” “下官这就让人去准备!”赵知县说着,便拍了一下身边的刘师爷,刘师爷朝陆雨梧又行一礼,赶紧一撩衣摆去使唤人了。 日光被掩埋在层云之后,天色阴阴的,雾气迟迟不散,陆雨梧在后堂上坐,赵知县亲自奉上一盏热茶,才在下首落座,刘师爷便与两个衙役将那穿着囚服,蓬头垢面的瘦小男子押来堂内。 “公子,此人名唤蔡六升,在荆黄岭上为匪,因为瘦小而力气不够,他常作望风探路之事。”赵知县向陆雨梧介绍道。 陆雨梧颔首,将那囚犯打量一番,唤:“蔡六升?” 蔡六升战战兢兢,几乎不敢直视上首那位年轻的公子,他只看这堂内堂外数名持剑而立的黛袍侍者,又注意着县令对其恭敬的态度,他忙躬身,“小的,小的蔡六升,拜见贵人……” “听说杀害庆元府盐商的真凶,是你指认的?” 陆雨梧将茶碗搁在案上。 “是。” 蔡六升低着脑袋。 陆雨梧道,“好,那就请你再将当日情形细细道来。” 蔡六升虽不明白自己分明已写过供词,却还要再审,但他也不敢多问,只得如实复述:“虎爷……就是我们这帮人的老大,他,他说最近过路的盐商多,所以让我们支起个茶棚,想狠狠地宰过路的盐商一笔……可,那天下大雨,有两个女子,一个戴着帷帽,看不清楚脸,另一个腰上有两柄短刀,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跟他们同行的还有个十三四的少年,他们看着就不好惹,我在茶棚附近的树上,就看见他们打了起来,然后那个少年追出茶棚,盐商的马受惊,车上掉下来个箱子,里面飞出个人来……” 蔡六升说道,“那个人有火铳!” 他口中手持火铳的人,陆雨梧也亲眼见过,那人身手不凡,又藏身箱中,一定有其不可告人之密,绝不是一个盐商那么简单。 “公子,” 赵知县起身作揖,试探道,“您那时亦在场,不知公子可看清其人面目?” 陆雨梧抬眸看他,“自然。” 赵知县见他面色如常,心中暗道,这位陆公子那日看清了那谭二爷的脸,却又好像并不认得谭二爷似的。 “然后呢?你还看到什么了?” 陆雨梧再问蔡六升。 “小的心里害怕,从树上摔下去,就跑了……”蔡六升说道。 陆雨梧轻皱起眉:“这么说你实则并未亲眼目睹那位姑娘杀害庆元府盐商所有人?” “我,” 蔡六升嗫喏着,“……小的见她功夫好,不是她又是谁。” 听罢,陆雨梧不打算再问下去,他对赵知县道,“赵大人可听清了?即便我当时不在场,此人的证词也不足为信。” “公子说得是。” 赵知县讪讪的,“因而下官也只是将那位细柳姑娘当作嫌犯,并非坐实啊……这不是眼下只有这一条线索么?” 说罢,他让人将蔡六升带了下去,又对陆雨梧殷勤道:“公子身上有伤,还是要珍重自己啊。” 堂外秋风起,漫卷枯叶簌簌而动。 陆青山扶着陆雨梧走出来,回廊尽头有个人跪在风口,冷得他蜷缩着身子,却也没挪动一下。 “劝之,让他走!” 赵知县拧着眉头,命令身边的刘师爷。 “他是谁?” 陆雨梧看着几个捕快朝那跪着的人去,便问。 “公子不知,他叫乔大,他爹乔忠原本是咱们衙门里的一个白役,前些天孙典史将他派拨去牢中做狱卒,哪知他却被小儿子煽动,私自带人入牢狱重地,故而大人削了他的职,将他和他小儿子押在牢中,他这是来求情的。” 刘师爷解释道。 陆青山在旁,想起昨日狱中之事,他立时上前对陆雨梧耳语一番。 陆雨梧心下了然,对赵知县道:“不知赵大人要如何处置他们父子?” 赵知县正欲开口,那边的乔大却死死抱住一名捕快的腿不肯走,大喊道:“老爷!县尊老爷!求您发发慈悲吧!我爹他是为了救四儿啊……四儿他中了毒,再关在牢里不医治,他会死的!求求您老爷……” 乔大的额头在石阶上磕出血印子来。 “赵大人,无论如何乔家父子罪不致死,”陆雨梧侧身对赵知县道,“还请你先将那乔四放出来医治,不要在牢中白白耽误了性命。” 那么大的烫手山芋都扔到这陆公子手中了,不过是一对儿微不足道的父子,赵知县没有多犹豫,朝刘师爷道:“劝之啊,你去将他带到后衙里来吧。” 刘师爷应了声,带了几个衙役出去。 陆雨梧披了一件披风在廊上坐,手中端着热茶,一侧是赵知县在没话找话地喋喋不休,他垂着眸,唇边噙着淡笑。 看起来似乎在听赵知县说话,却又好像只是在想自己的事。 刘师爷很快回来了,两个衙役扶着那乔四儿在后头走,他似乎是毒发了,嘴唇乌紫,抬起来一张脸,眼眶都是赤红的。 此时风大,乔四儿双腿绵软无力,稍不注意左脚绊右脚,他踉跄一下,虽被人扶得稳稳的,但他灰白衣襟里却有散碎的纸片趁风而飞。 被撕得只剩半卷的书册掉在地上。 陆雨梧俯身拾起一片碎纸,“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乔四儿耳鸣得厉害,却也辨清这样一道声音,他抬起眼睛,目光顺着石阶往上,廊上坐着一位极年轻的公子,他身着鸦青色的缠枝莲暗纹广袖道袍,戴网巾,玉簪束发髻,气质温文。 他听见那公子道:“《大学》。” 乔四儿很快被扶到廊上,在旁的大夫立时上前为他诊脉,陆雨梧翻了翻被人捡过来的那半卷书,刘师爷在旁忽然想起来:“乔四儿,县尊赏给你的书你也敢撕?” “人都要死了,”乔四儿觉得自己嗓子里塞了东西,像是腥咸的血,“这不是撕了好带到地府里去看么?” “你……” 赵知县如何听不出这小子的阴阳怪气,他正欲发作,却见那大夫颤颤巍巍收回手,作揖道:“县尊,请恕草民无能,这毒,草民实在解不了啊。” 县衙后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惊蛰从月洞门那边过来,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件什么事,挠了挠脑袋,也没太在意,抬眼见花若丹一言不发地在廊椅上坐,他顺着她的目光往对面看去,才发觉那成排的黛袍侍者竟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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