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舒敖连忙挪开一只脚。 惊蛰倒吸一口凉气:“不是这只……” 舒敖赶紧又挪开另一只:“没事吧?” “脚指头都要断了。” 惊蛰又疼又气。 他们两个在窗下低声说话,而一道木隔墙后,陆雨梧侧过脸,凭着极淡的光,他垂下眼帘看向细柳抵在他肩头的那只手。 细柳感觉到人已经走远,便要松开他,却不想他竟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没有防备,因为惯性而身体前倾。 这一瞬,她下巴抵在他那只手背。 冰凉的温度。 “陆雨梧……” 细柳拧眉。 “昨夜,” 他清泠的嗓音就在她耳边,细柳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总是会笼上一层朦胧不清的东西,但他的语气是很沉静的,“你到底去了哪儿?” “惊蛰不是说过了吗?” 细柳有种逃不脱的感觉,她低斥,“放开。” “惊蛰那里有费聪,有他的一干手下,”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平淡,“你究竟是去睡觉,还是去杀人?” 陆家的侍者比起紫鳞山的帆子真是分毫不差,细柳险些气笑了,看来费聪那帮子人已经死了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比起三年前,他长得更高了。 细柳仰头,对上他那双眼睛:“对,我是去杀人了。” “为什么杀他?” 陆雨梧问道。 “我想杀谁,还需要理由吗?” 细柳说着要挣开他,可他却依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因此彼此气力的博弈,他手背嶙峋的筋骨也绷紧。 外面夜雨淋漓,惊蛰还在抱怨着舒敖,又因为看不太清细柳与陆雨梧在哪儿,他才被舒敖扶着站起来,便小小声地唤他们。 “圆圆。” 陆雨梧的声音很轻,就在她的耳边,只有她能听得到:“其实你不必为我不平,我如今还可以写字,也可以做官,陈宗贤想绝我的路,他失算了。” 细柳忽然一顿:“谁说我是为你了?是我自己看见那费聪就烦。” 她脸上流露出一分不自然的神情,斜照而来的光影昏昧极了,细柳像是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细柳一下抬起头看向他,鼻尖却蹭到他的下颌。 细柳的眼睫颤动,她像是有点无措似的,视线下落至他洁白的衣襟。 雨声繁乱。 一片幽暗的阴影里,那种冷沁的香味又萦绕在细柳的鼻息。 “我可以亲你吗?” 他的声音轻轻擦过她的耳廓。 也是这一刻,惊蛰和舒敖还在小声喊着他们。 他们的步履声越来越近了, 细柳心如擂鼓,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陆雨梧,但这一刻,他低首过来,温热的气息相贴,但他的唇却有些凉,细柳原本要挣开他的手骤然一紧。 细柳分不清这究竟是吻,还是一场唇齿的交锋,她的感官在这片浓影中被无限放大,敏锐地听见舒敖与惊蛰朝这边走近,她想要挣脱,却被他轻咬下唇。 细柳浑身陡然一僵,只这么一瞬的过失,她所有的呼吸顷刻被掠夺,她节节败退之际,步履声越来越近。 忽的, 他松开了她。 极其淡薄的一片光影斜照过来,他就那么倚靠在木隔墙上,以一双神光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她。 就好像从没靠近过她。 “细柳,你们怎么不出声啊?” 正是此时,惊蛰终于发现了他们两个。 细柳颈后出了一层薄汗,她抿紧唇,对上陆雨梧的目光。 密光州的那三年, 是不是将他变成了一个疯子?
第97章 春分(三) 面对惊蛰与舒敖两人齐齐看过来的目光,细柳侧过脸,淡声道:“你们说话了吗?我没听到。” “没听到?” 惊蛰一脸不相信:“难道我要扯着嗓子喊你吗?你什么时候这么耳背了?” 细柳一眼瞥来,他立时收声,转头发现一袋袋粮草堆积得像山那么高,当中抽出来一袋,就那么歪在旁边,里面是很少的粮米,当中还套着一麻袋别的东西,他不由惊诧:“不是粮米吗?怎么是盐?” 陆雨梧站直身体:“此地不宜久留,这时守卫少,是为了方便范绩他们行事,等到后半夜人就多了,我们还是先走吧。” 舒敖赶紧将那麻袋给重新封好,塞了回去。 细柳抬眸,正遇陆雨梧看过来一眼,他神情依旧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她面色更冷,转身几步往前,很快掠出窗外。 “哎,细柳!” 惊蛰回头看了一眼陆雨梧,不知道细柳这是怎么了,舒敖这时抓住陆雨梧的手,说:“雨梧,跟着阿叔!” 夜雨淅沥,四人悄无声息地出了汀州府库,落在幽深的窄巷当中,细柳一言不发,但惊蛰此时按捺不住,又问起那盐的事:“那范绩在军粮里面掺盐做什么?他们是疯了吗?若是被查验出来……” “今夜府库中人都在给范绩行方便,谁会查验?”细柳转过脸看向他,“窦暄吗?他如今正在范绩的宴席上。”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在军粮里掺盐啊?这若是要卖盐,大大方方地卖就是了,至于这么藏着掖着,要是送到西北去,还真让那些将士们干吃盐不成?” 惊蛰一头雾水。 “若那些盐根本就不是官盐呢?” 陆雨梧说道。 “怎么能不是官盐呢?” 舒敖听不太明白,他挠了挠头:“他是正经盐商,卖的不就是官盐吗?” “是啊,一个正经盐商,手里有盐引,干什么去卖私盐?”惊蛰实在觉得没道理。 “如今世道不安定,庆元亦有反民造反,官府弹压不及,流寇土匪什么都抢,对于庆元盐商而言,要运官盐往外去卖的成本比以前要高得多,因为他们要付出更多的人力去保盐,因此盐价更贵,而普通百姓也因此而难买得起,”只在雨地里走了这么一会儿,陆雨梧一身衣袍都被浸湿,鬓边的浅发贴在他的耳侧,“我查过几个盐场,如今私盐泛滥,并非只是那些私盐贩子的功劳,盐场上的盐务官和这汀州盐政上,或盐政外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范家引岸上的官盐如今还没卖完,而今晚这批盐,应该是从盐场上走私出来的。” “走私的盐就是这潭湖水底下的暗流,谁也看不清,也不必上缴盐课银,他们什么本钱都不必出,自然舍得将其贱卖出去,那些屡禁不止的私盐贩子,有多少是靠着范绩养的,这买卖,他只赚不亏。” 细柳闻言,回头看向他。 细雨里,他那双眸子像是被濯洗过的琥珀,准确地捉住她的视线。 她轻佻一下眉:“你在任上才多久,还真是一日都没浪费,范绩的老底怕是都被你掀了个彻底。” “你不是要我做好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吗?” 陆雨梧好整以暇:“你良言相劝,我谨记在心。” 惊蛰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忙说道:“这范绩有那么大本事呢?他还能跟盐场上的人串通?” 这人真是好手段,官盐私盐都一手抓了! “他舅舅是孟莳孟提学。” 细柳说着,又问陆雨梧:“他们沆瀣一气做这走私的生意,你活着,对他们来说的确碍事,要这批私盐走军粮的路子,路上有巡检司轮换护送,他们就避免了很多损失,这便是除了挖空花家以外,他们一定要你死的另一个目的。” “只要窦暄明日放了文书凭证,这批私盐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粮道出去,即便是你现在死而复生,只怕也拦不住。” “不是还有你吗?” 陆雨梧停步,看着她:“紫鳞山在汀州可有分堂?” “虽比不上几大衙门的人多,但如今既已有了这实证,我好歹还有个千户的腰牌没还给马山,我现在就可以去拿人,只是,花家的事还不算解决。”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像是想要看透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不将陈宗贤在这儿的左膀右臂砍了,让他伤些元气,花家这件事就没完没了。” 陆雨梧轻轻摇头:“你是来杀我的,除此之外,皇上没有任命你任何事,我不用你明着身份去帮我拿任何人,但你说得很对,私盐的实证有了,可花家的事还没完,不过也就是今夜了,我们何妨再等一等吕大人。” “吕世铎?” 细柳反应过来,那个从偏远小县的县官一跃成为一省巡盐御史的人,“他是你祖父提拔起来的白苹人。” “这是个赌局,一半是赌你自己的命,另一半,你赌吕世铎的心。” 细柳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她深深地看着陆雨梧。 雨露沾湿了他的发髻,他几步走到她的身边,雨水滴滴答答的,他抬头遥望浓黑的雨幕:“人心是经不起赌的,我不是赌他的心,而是赌我祖父的眼光,不过赌输了也没有关系,权当是为我祖父除掉一截腐烂的根须。” 他言辞疏淡,眼底清寒。 细柳望着他,她不明白密光州究竟有多冷,才可以将一个如惠风般和畅的少年变得浑身料峭。 “谁?!” 惊蛰忽然看向一处。 细柳转过脸,雨幕里一格身着黑色斗篷面容不清的人飞快落来她的面前,俯身恭敬地将两样东西奉上:“山主,一封赤火,一封紫电,堂主命我等请示山主。” 细柳神情一肃,立即将他手中东西接来,那是两只颜色不一样的竹管,一只朱红,名为“赤火”,紫鳞山中事关境外之密皆以此色为准,为紫鳞山最高机密,另一只则是紫竹,名为“紫电”,只有情势紧急之事才以此色送出。 细柳率先将红竹管打开,从中取出那柔韧纤薄的纸条来,当中小字如蚁,细柳往前数步藉着一户人家檐下未灭的灯笼迅速扫了一眼。 陆雨梧看她脸色骤变,立即上前问道:“怎么了?” 细柳毫不犹豫地将字条递给他:“从达塔王庭送出来的消息,王庭的三王子阿赤奴尔岱秘密潜入我大燕境内,如今正在汀州。” 陆雨梧立即将字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雨雾沾湿他神情凝重的眉眼,他抬起头来与细柳相视:“消息准确吗?” “紫鳞山的帆子不会出错,何况这是我们费尽心力才安插进达塔王庭的钉子。” 细柳又将那一只“紫电”打开,比起“赤火”,这纸条要简洁很多,灯笼的光照见其上一行小字——“江州反贼绕至佛陵县,已近汀州城。” “什么?反贼怎么敢往这儿来?” 惊蛰凑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周边巡检司呢?怎么没有来报?” “从江州到汀州之间就只有两三个巡检司,何况他们还是特地绕险山过佛陵县奔袭而来,如今总兵正在巡视庆元与安隆交界之地,重兵驻守在南州,”陆雨梧攥紧了手中的字条,“这帮反贼突然敢大着胆子偷袭汀州,一定有人事先布局助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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