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山只得与其他侍者将陆雨梧与那对母女挡得严严实实的。 “大人!谢谢大人!”那妇人连声说着,又看着陆雨梧将饼送到她怀中女儿的嘴边,看见女儿嘴唇动了动,咬下一口饼,妇人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可很快,她的笑容凝滞了。 女儿含着一小块饼,动也不动了。 她急忙喊:“囡囡!囡囡!” 那口饼到底永远咽不下去了。 雨滴不断地点在水面,隔着河岸,吕世铎撑着一把伞,他听见了那妇人嘶声力竭的哭声,也看见陆雨梧蹲在那女孩儿面前,许久都没有动。 陆雨梧深吸一口气,将饼塞给妇人,他一下站起身:“青山,还有多少饼,都分了。” “可这根本不够他们……” “哪怕每人只能分一口,我也想给他们这个希望,”陆雨梧打断他,转身往桥上去,“就让他们再等等我。” 陆青山只得应声,随后吩咐侍者分饼,连廊中所有人都奔了过来,将他们围在中间,一声声地喊“老爷行行好”,伸长了手渴求一块饼。 连廊里一片杂声,陆雨梧走到桥心,那抱着女儿的尸体在廊边发呆的妇人忽然就那么往河里一扑,“扑通”一声。 水浪翻腾。 连廊中静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人们又开始争抢起饼来。 “下去!救人!” 吕世铎连忙喊身边的秦治道。 那秦治道立即与几个识水性的护卫跳下河去。 连廊上饼很快发完了,那妇人也被救了上来,但她湿漉漉地躺在地上,睁着眼,一动不动。 天色更暗,陆雨梧一言不发,快步掠过桥上,又折回了范府大门口,他方才在阶下站定,吕世铎亦大步过来,干脆将伞扔了,拱手高喊:“庆元巡盐御史吕世铎,恳请临昌王放粮,救我汀州百姓!” 范绩死了,范府便正好被庆元巡抚收拾出来给临昌王落脚,如今巡抚与布政使二位大人正在赔临昌王吃饭,外头来了一名卫兵,俯身抱拳道:“王爷,那吕世铎也来了,如今正在门外求您放粮!” 饭桌上,一双玉筷猛地被拍断,巡抚与布政使二位大人心头一惊,忙放下碗筷,抬头只见临昌王那张方才还笑眯眯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临昌王生得臃肿极了,满脸的横肉因为他此时不悦的神情而显得越发凶悍:“二位大人,说到底,这个吕世铎,还有那陆雨梧,都是你们的下官,可他们却三番四次逼到本王门上,怎么?本王到你们汀州这块地方来避难是避错了,竟碰上穿着官袍来打劫的了?” 巡抚与布政使二人相视一眼,随即全都站了起来,那巡抚躬身作揖道:“王爷,那陆雨梧虽在我等之下,可他到底是陆证的孙儿,又是郑阁老唯一的学生,他又何时将我们这两位上官放在眼里过呢?若真论起来,那吕世铎也在他之上,如今不也围着他打转?” “陆证不是已经死了吗?” 临昌王转着手上的镶宝戒指:“我看那郑鹜也离死不远了!就因为这些,你们便由着他们两个闹?这兵荒马乱的,难道本王的这些家底都是大风刮来的,活该全给外头那些人?那么多张嘴,难道都要本王来养?本王能养他们多久?死几个百姓而已,又饿不着你们这些穿官袍的,反正是兵祸,咱们只要等到这些反贼退去了,到时朝廷也怪不着你们。” “王爷在理,说到底这祸事本也不是咱们的错。” 布政使大人冷哼了一声:“依我看,若真等到这围城之危解了,那陆雨梧与吕世铎的死期,也就到了!” “何必等到那个时候呢?” 临昌王那因肥胖而发肿的眼皮一挑,视线在这二位大人之间来回一睃,随后慢悠悠道:“只有聪明的人,才可以吃得饱饭,剩下的,就都是该死的傻子,如今城中天天死人,那么死几个百姓,还是死几个傻子官,有差别吗?” 巡抚心中一跳,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可目光触及临昌王脸上的笑意,他又顿住了。 临昌王一笑,便又跟个弥勒佛似的,一点凶悍都不剩了。 可那种深寒的意味却穿胸而过,巡抚看向自己面前的那只碗,里面是金贵的红粳米,那红,就像人的血一样。 “王爷在理。” 那布政使丁冶却是捋着须子,与临昌王相视一笑。 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外面的雨还没停,卫兵又一次飞快地奔来,在隔门外禀报道:“王爷!大批的百姓忽然聚集来府门外,求王爷放粮!” 外面的声势很大,哪怕下着雨,厅中也依旧隐约可闻,这顿饭临昌王是彻底没了胃口,一桌珍馐被他一挥袖扫落在地,两名貌美女婢连忙过来将他过分臃肿的身躯扶着站起来。 “邹复!” 临昌王沉着脸唤道。 外面廊上,以长刀杵着地面岿然不动的卫兵统领邹复闻言,立即转身走入厅中,抱拳:“王爷。” 范府大门外,吕世铎看着这些忽然围过来的百姓,他们几乎将府门外这片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让秦治道劝百姓们离去,但这些人却没一个肯听话的。 他们下跪,他们哭喊,他们渴望用自己的声音叩开那道漆黑的大门。 檐下的灯笼照着他们每一张枯瘦的脸,浑浊的眼,他们一声声的哭求,是扎在陆雨梧与吕世铎胸口的利刃,却不是可以叩开那道大门的钥匙。 陆雨梧几步往前要下阶去,这时,忽然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怒吼:“那临昌王想放粮他早放了!你们哭什么?你们在求什么?这些官老爷,有谁真正在乎过咱们这些贱民的眼泪?他们连咱们的性命都不在乎!” 灯火倒映他眼底无穷的愤怒,无尽的憎恨:“可怜我老父当初走了半天的路来汀州城里,就是为了给西北的将士送一袋玉麦面!可到头来,朝廷,还有里面的王爷,官老爷,却活生生饿死了他,饿死我妻儿!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他们随意践踏的烂泥!” 急雨声声,他回头怒目一扫,那么多那么多与他一样,快烂在这雨里的尘泥:“什么破朝廷,什么官老爷,都是吃人的禽兽!喝了我老父的血,我妻儿的肉,与其如此,我倒不如去开了城门,若做反贼可以活命,我又为何不可以反了你这满是禽兽的朝廷!” “快住口!” 吕世铎心脏突突地跳,大声呵斥。 然而正是此时,那道漆黑的大门忽然发出沉重呜鸣,所有人瞬间全都朝那边望去,陆雨梧与吕世铎转过身,便见那身穿锦衣,大腹便便的临昌王被人扶着从里面走出来,卫兵统领邹复提着长刀跟在后面。 很快,抚台与藩台二位大人也出来了。 “吕世铎,还不快让他们散去!堵在这里像什么话?” 巡抚率先喝道。 还不待吕世铎说话,那临昌王却抬起手来,他只在入城那日见过吕世铎,并未细看,此时再将他重新打量过,随后便微微一笑:“这位是吕大人。” 说着,他那双眼睛忽然又看向吕世铎身边的青袍知州:“那么这位,便是小陆大人了。” “下官拜见临昌王。” 陆雨梧俯身作揖,随后站直身体:“城中已经断粮,所以百姓才会如此,我与吕大人这便疏散百姓。” “何必急着让人散呢?” 临昌王言却温和一笑。 陆雨梧心内一凛,抬头只见临昌王笑眯眯地看向阶下,昏黑雨幕当中,那么多张肮脏的脸。 忽然间,那卫兵统领邹复动了。 “青山!” 陆雨梧立即唤道。 陆青山反应极快,几乎与那邹复同时落身阶下,邹复砍向那中年男人的长刀被陆青山精准截下。 邹复双眼一眯,一个侧身,另一只手铁护腕中骤然飞出短刃,扎进那中年男人的咽喉。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快。 陆青山根本没有料到他护腕中还有短兵。 那中年男人捂着喉咙的血洞倒下去,百姓们惊叫着起身要跑,邹复一吹口哨,围护在范府周围的卫兵很快现身,迅速将他们全部包围起来。 “临昌王!这些都是百姓!” 吕世铎连忙喊道。 “吕大人,没听这人说吗?”那邹复令人将陆青山与那些侍者围住,随后一脚踩在那地上的死尸身上,“他要造反,既然要造反,那还算什么百姓?” “那是他饿昏了头了!”吕世铎连忙朝临昌王作揖,“王爷,他是饿昏了才胡言乱语!” “饿昏头了?” 陆雨梧仍在看那具被邹复踩在脚下的尸体,他喉咙的血洞还在汩汩的流血,忽听临昌王这句话,他视线落回临昌王那张肿胀的脸,临昌王眼底仍然带笑。 底下邹复忽然一抬手。 那些将百姓们围在中间的卫兵骤然抽刀,闪烁的刀光擦过陆雨梧的眼,天边雷声轰隆,又是十数人倒下去。 鲜血流出,被雨水冲淡。 惊惶的哭叫声纷乱,扎着陆雨梧的耳膜,他喉咙几乎失声,那临昌王却站在阶上欣赏着这一幕,淡淡地说:“死了,就不饿了。” “临昌王!他们都是百姓!是无辜的百姓!” 吕世铎瞪红了眼,他要跑过去却被卫兵给按住了,他奋力扬起脸,大喊:“你不能这么对他们!何元忍,你他娘的在哪儿!还不快过来!” “都是反贼,都该杀。” 那邹复立在阶下,下令。 巡抚与布政使两位大人都被这一幕给吓住了,他们站在旁边,看着底下的卫兵手起刀落,不知道谁的头颅滚在地上。 吕世铎激烈地挣扎,大声地叫喊,但与之相反的,陆雨梧看起来却十分平静,无论是巡抚,还是布政使,他们都以为这个后生也跟他们一样被震住了。 他应该后悔跟他们作对,应该后悔不与临昌王交好。 连临昌王的卫兵也是这么想的,因而没有人去押住他。 巨雷猛然炸响在天边,有一瞬遮掩住了这片昏黑雨幕当中的惨声,地上蜿蜒的血液被冲成薄红,越来越像巡抚才在临昌王饭桌上吃过的红粳米。 巡抚忍不住俯身干呕。 正是这一瞬,“噌”的一声响,随即便是一道沉冷的声音穿透雨幕:“邹复!” 巡抚抬起头,所有人都望向阶上。 包括那些还没有被屠戮干净的百姓们,他们泪眼婆娑地望向石阶上,灯笼的光影里,那位青衣官服的年轻知州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刀,而那刀刃竟然正横在临昌王颈间!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住了。 “公子!” 陆青山等人想要往陆雨梧身边去,却被临昌王的卫兵围得死死的。 “他他他……怎么敢?!”布政使丁冶瞪圆了眼睛。 巡抚动了动嘴唇,也失了语,浑身都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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