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若丹却看着她,细长的眉轻拢愁绪:“朝中那些清流没有一个不恨阉宦的,若非是我,先生也不会卷入这等纷争……” “这些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细柳看她苍白着脸,仿佛垂眉自伤,“你分明知道我并非只是一个江湖中人,不论有没有你,台前幕后,我本在其中。” 花若丹闻声抬首,倏尔对上细柳那一双亮如寒星的眸子,半晌,她泛白的唇微勾:“我如今在娘娘身边侍疾,她因二皇子殿下被送去建安高墙一事伤了心神,常常头晕目眩,但即便如此,近来几日她亦强撑身体往干元殿去照看陛下,昨日她回来,凤袍上都沾着血,我听宫娥说,陛下呕血两日,病得更狠了,国舅爷早已令人去请苗疆的圣医,如今却还没回来……眼看这里里外外就要乱起来,先生你与陆公子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 窗外风雨交加,隐有雷声轰鸣,偏殿里昏暗不清,细柳转身欲往殿外去,却又忽然一顿,侧过脸来:“你在后宫多加珍重,若有什么事你尽可以令人来找我。” 她说罢,也不待花若丹回答便朝殿外去,伞不知被她扔在了哪儿,宫娥都在廊下躲雨,她们看着细柳步入风雨,身影很快淹没于昏黑中。 细柳走出长定宫,目光在花若丹方才跪过的地方一顿,想起那枚从花若丹衣襟间落出的白玉蟾,她步履未停,走在朱红宫巷中。 原来花若丹真的有一枚玉蟾,只不过庆元盐政的秘密不在玉蟾当中,而在她家中老仆的手里。 花若丹是用这枚玉蟾和自己的性命作赌,故意引来四方杀机于一身,哪怕她死在路上,扳倒王进的罪证也能被她的老仆送入京城。 细柳蓦地想到惊蛰,若有朝一日他寻得杀父仇人,大概也会如此不要性命的,去报了这血仇。 出了长长的宫巷,眼前豁然开朗。 烟雨朦胧中,她遥遥一望,宫娥宦官在雨中疾行,那些穿官服的大人们在伞下三三两两地往宫门方向走。 所有人都认准了一条道在走。 那么,什么才是她的道? 大雨淅沥,点滴砸在细柳的身上,她猛然听见一道声音穿雨而来: “细柳。” 细柳满眼茫然地抬起脸,雨幕里,一个少年撑伞,朝她招手,细柳看着浓雨遮不住他官服绯红的颜色,仿佛再晦暗的天色也遮不住他的明亮鲜活。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也知道自己的去处,有人为了仇怨,有人则怀抱光明,他们眼前道路千万,可是她呢? 恍惚一瞬,她忽然对自己产生一分好奇。 “你怎么不撑伞?” 也仅是这一瞬,少年已走来她的面前,雨水辟里啪啦敲打伞沿,她抹了一把湿润的脸:“撑了,但忘记放哪儿了。” “伞都能忘,” 陆雨梧笑了笑,“你要出宫吗?我们一道走。” 内阁也有阁臣外出,时常将陆阁老奉为圭臬的老几位只见陆雨梧竟与那阉贼的义女同撑一柄纸伞并肩而去,眼珠子都快掉了。 “这这这……成何体统!” 一位阁臣竖眉扼腕。 另一位阁臣也道:“早听说陆阁老的这个孙儿与那女子走得近,我还不信,今日这可真是开了老眼了……” “阁老早些年便与曹凤声那阉贼划清楚了界限,此时这女子若是故意接近阁老之孙,起岂非损害阁老清誉?” 正说着话,陆证被人簇拥而来,他们忙作揖唤一声“陆阁老”,只见陆证抬首,神情平静地瞥了一眼陆雨梧与那女子渐远的身影。 一阁臣道:“陆阁老,小公子这般年纪,何不早定下一门亲事来,如此公子在外自然知道避讳……” 陆证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今日难得休沐,你们两位都回吧。” 说罢,陆证率先领着一干人离去。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见陆证走远,留着长胡子的阁臣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经他这么一说,那位阁臣才猛然想起来,那陆家的小公子原先是有一门亲事的,当年陆证的儿子陆凊不顾陆证反对,亲自为陆雨梧定下了周家的女儿,这事当时闹得很大,再一两年,陆证才终于松了口。 可如今,哪儿还有个周家呢? 大雨连下多日方才转晴,转眼就是小雪,天气更冷了许多,惊蛰他那件厚冬衣到如今方才算真正派上用场,只是拉缰绳的手冻得发僵,他不由感叹道:“幸好这是最后一天做这送粮的差事,那些流民搬到护龙寺的工棚里总比在这外头好过些。” 陆雨梧的那道折子经过内阁决议,已正式批准这些流民去帮助修建护龙寺。 “是啊,这外头没遮没拦的,哪里能扛得住风雪呢。”来福裹得像个粽子,这一段日子下来,他也渐渐算是会骑马了。 “细柳,送完这趟,咱们去松江楼吃顿好的吧?”惊蛰兴奋地说道。 “你请?” 细柳瞥他。 “……” 惊蛰才不呢,松江楼一顿饭多贵啊,他戳了一下子旁边并辔而行的来福,“小胖子请客!” “啊?” 来福忙摆手:“奴婢没钱!听说松江楼一顿饭就得花好几两银子,若是依照小公子您那胃口……” “我胃口怎么了?” 惊蛰揪了他胳膊一把,“我年纪小长身体你懂不懂啊?” 细柳打马往前避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却忽然听见前方似乎有马蹄声隐隐而来,她敏锐地抬眸,只见前方很快有一名黛袍侍者骑马而来。 她立即打马迎上:“你做什么去?” 那侍者认出她,拉住缰绳匆忙停下来,眉目间有些焦急:“细柳姑娘,国寺匠人村的那些人将公子困在了路上!徐统领今日又不在流民安置处,我这便要去烽火营找徐统领!” 细柳闻言,眉头微蹙,她立即道:“你快去请徐统领,我这便去找你家公子。” 话落,她手挽缰绳,回过头:“李百户,你留一些人押着粮车慢行,剩下所有人都随我走!” “哎,细柳,出什么事了?”惊蛰看那陆家侍者自身边打马而过,他忙拍马紧跟细柳而去。 “快,你们跟我走!” 李百户朝清点出来的一众番役招招手。 凛冽寒风擦着人的脸颊,山道上下,或持农具,或持棍棒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一行车马围困其间。 所有侍者持剑将陆雨梧围护在中间,两方对峙。 “好大的胆子!” 陆骧怒目圆睁,“光天化日,你们这些人想做什么?!” “我们想做什么?”一个中年男人拨开人堆走过来,他铁青着一张脸,“就你们大人一句话的事,我们崇宁府匠人村就要多出那么些人来,谁问过我们愿不愿意?!” “你们再不愿,那也是圣旨!难道你们想抗旨吗!” 陆骧说道。 “国寺多少年才修一回,哪里来的好大人,让那么多张嘴来抢我们的饭吃!还有天理吗!”人群里有人怒道。 “就是!” “他们是老百姓,我们就不是了?凭什么要抢我们的饭给他们吃?” 一时间,诸多附和之声纷至沓来。 “诸位,” 陆雨梧开口道,“据我所知,崇宁府匠人村人口可用的劳力如今不过千余人,正如诸位所说,国寺并非年年有,但要修建一座新的国寺,所费人工绝不止你们这些人便足够,既然如此,又何来抢夺你们的饭碗之实?” “这位大人你知道什么?” 那中年男人怒不可遏,“往年修建国寺只我们这些人就成,怎么今年修的国寺,我们这些人就不够了?话不能只由你们这些官老爷都说尽了!你要让他们入匠人村,就是砸我们这些人的饭碗!” “谁要是砸我们的饭碗,他也别想好过!” 一个汉子大喊着,率先拿着锄头朝陆雨梧冲去,一时间群情激愤,所有人都往前挤着将他们越困越紧。 “保护公子!” 陆骧一声令下,所有侍者提剑而起,却迫于不能伤人而只能以剑柄相抵,正是此时,官道上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挥舞着手里的棍棒疾奔而来。 “保护陆大人!” 手中握着一支破竹棍的老叟振臂一呼,那些乞丐似的人立即蜂拥而至,靠着从窝棚上抽下来的破棍子,还有从驻守官兵那里偷来的兵器很快将匠人村的那些百姓给逼退数步,他们严丝合缝地挡在陆雨梧所有的侍者身前。 “我看今天谁敢伤了陆大人!” 那老叟正是那个从江州过来的流民,他嘴里没几颗牙齿,说话都漏风,种了一辈子地的手里却握着一把刀,那刀都生锈了,留了不少豁口:“陆大人不过是为我们找一条活路,他有什么错?你们怎么敢这样对他?” “你们这些人不好好在你们家乡里待着,却跑到京城来抢我们的活路!”在匠人村中一向有些脸面的那中年人怒道,“饭都让你们吃了,我们吃什么?!” “对啊!我们吃什么!” 匠人村中的百姓附和道。 “家乡里若没个天灾人祸的,谁又犯得着千里迢迢地逃来皇城?”老叟双手提住那柄刀,对准他们,“说我们抢了你们的饭吃,难道我们去修国寺,你们就会饿死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原指着这里头的生意赚银子,在外头招来多少人头,你们都能得一半儿的钱,我们一掺合进来,你们没多的银子赚,便跑来哭穷,哭饿……可是,” 老叟喉咙一哽,“你们有地,有馍馍窝头吃,可是谁往长江口上望一望啊……连蓬草也没得吃的人在逃难的路上,多少都成了烂骨头,冲进河里……” “什么烂骨头不烂骨头的,都知道是灾年,谁也不好过!没道理让你们这些人白白占了我们的饭碗!” 那中年人一挥手,匠人村的百姓与流民立时打作一团。 “还不过来阻止!” 陆雨梧看见路口姗姗来迟的烽火营兵士,他立即道。 烽火营的兵士们实在纳闷,这些个流民,平日里一个个气若游丝,枯瘦如柴的,怎么刚才听见陆大人被刁民围困便一个个像是脱胎换骨似的,跑得比他们还快。 “不许伤人性命!” 陆雨梧下令。 烽火营的将士们只好刀不出鞘地钻进人堆里劝架,可这些人打起架来,那是六亲不认的,将士们架没劝个所以然,一个个被打得满头包。 正是此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粒粒石子,百姓当中一时间棍棒农具掉了一地,一道紫衣身影自疾驰的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前来,手中寒光转了一圈,冲在最前面的匠人村百姓吓得连忙后退。 紫衣人落地的刹那,所有人看着她手中那一双纤薄如叶的短刀,心里一时犯怵,猛然间,众人又听得一道少年人懒洋洋的声音落来:“你们这些刁民都听着,现在打你们的是石子,你们要是再放肆,小爷爷我手里喂了毒的飞刀一大把,你们有一个算一个,看我不将你们扎成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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