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
第67章 小寒(二) 燕京城外,竹林茅屋中。 大医乌布舜取下钓钩上的银壶,提梁被底下的火堆烤得很烫,但乌布舜一只手满是厚茧,就那么面不改色地提溜下来:“既然来了,你便尝尝看我从苗地带来的虫茶吧。” “我们苗人从前不服朝廷的管束,那时的朝廷还不是现在的大燕,而是外族强梁趁中原势弱出兵中原,占领中土近百年,他们派兵几次三番镇压我苗人不成,便将我族人赶入了深山老林。” 乌布舜说着,从银壶中倒出来色如琥珀的茶汤:“那时候族人住山洞,吃野果,可那些果子哪里够吃呢?他们就在山里发现了一种植物,它幼嫩的叶片起初吃起来又苦又涩,可是再嚼一嚼,就开始回甘,若是再喝点水,就会觉得没那么饿了,甚至神清气爽。” “但这种叶子不好保存,总有一种虫子喜欢吃它,后来我们专养这种虫,给它们吃上好的茶叶,再将它们做成茶来吃,如此非茶之茶,竟也浓郁芳香,常饮则令人神清目明。” 乌布舜将一个银杯递给不远处的那个女子。 她身着群青色的衫裙,鬓边一朵同色的海棠绢花,那样一张脸虽难免留有几分岁月痕迹,却有清霜般的风韵,恍若神妃仙子。 只是她的眉眼太过阴郁,无有一分柔情:“您让舒敖去江州了?” 门外林风料峭,吹动她臂弯间雪白的披帛。 乌布舜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芷絮,你半辈子都被绑在程家这艘破船上,从来也没有机会跟随平野去我苗地看一眼,平野生前不爱酒,只爱这一碗虫茶,可惜他临终没有机会喝上一碗,你今日就权当是借此茶,替他思乡,如何?” 只是因为听见一个人的名字,玉海棠原本冷厉的眉目有一瞬皲裂,她的目光落在乌布舜手中的银杯,良久,她一抬手,披帛飞出,揽过乌布舜手中银杯,披帛收回的刹那,银杯稳稳落在她手中,滴水未洒。 玉海棠端杯轻抿一口,浓郁的茶香盈满唇齿,这样的味道竟然有一分熟悉,她愣了片刻,想起那个人从前腰间总挂着一个葫芦,她以为是酒,但其实不是。 “我们苗人不信奉天神,只信奉人力,你看我族人被前朝外族赶入深山,看似深陷绝境,却又偏偏找到了一种救命的茶叶,茶叶被虫食,我们便食虫,人总是可以在看似无解的逆境当中走出一条道去,”乌布舜一边饮茶,一边说道,“哪怕外力再阻挠,只要有心的人他想,他就一定不会罢手。” 他抬起脸来,看向玉海棠:“就像你们当年为了细柳费尽心力找到蝉蜕,那位陆公子找了她七年,哪怕你将细柳变成另外一个人,可皮囊之下,若神魂相亲,他不言放弃,再多迷瘴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所以我才要杀了他。” 玉海棠冷冷道:“只有他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在记得周盈时这个名字。” 乌布舜却道:“可是芷絮,细柳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或者看着那位陈阁老杀了陆公子?” “她已被我封住穴道,无论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能遂她的愿了。” 玉海棠说道。 乌布舜叹了口气:“哪怕一个人的容颜可以改变,可她的心性是不会变的,你封住她的穴道,是怕开春后蝉蜕醒来,她暂不动用内力还好,一旦动用内力,蝉蜕狂躁起来便会啃噬她的心脉,到时就谁也保不住她了……” “可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乌布舜看着她,“她就不是个为了自己就罔顾他人性命的孩子,哪怕你将她当作杀手来养,也还是磨不掉她骨子里的善意。” 玉海棠握着银杯的手一紧。 “这是平野临终前与我说过的话,他要我替他照看他这个徒儿,”乌布舜喉咙有些泛干,“我让舒敖去江州,只是为了保住那个苦命的孩子。” “但那个孩子,真的肯如你所愿,为了个人之生死而做违心之事吗?” 出了正月,燕京城中下了第一场春雨,天才濛濛亮,城门一开,一驾裹满风尘的马车率先驶入城中,帘子一掀,年约十三四的少女往浮金河桥下望了一眼,那食摊上罩着油布棚,棚中只几个零星散客。 她跳下车去要了一碗热甜汤,那摊主“哎”了一声,抬起头来只见这少女一身蓝布衣裙,身上挂满银饰,一看就不是个汉人。 “再要一屉的包子。” 那少女又添了一句。 “……一屉?姑娘,咱这一屉可有二十多个包子呢!”摊主傻眼。 少女笑了一下,回头望向一旁的马车:“我阿叔比较能吃。” 摊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立春,还冷得很,那赶车的男人却打着赤膊,正从车盖边沿扒拉下来两块风干腊肉。 摊主忙着装包子,少女将一碗热汤端到马车上:“陆公子,趁热喝吧。” 帘内伸来一只骨节修长的手,那少年一身素淡圆领袍,乌发梳髻,大约是一路风尘所致,他的嗓音裹着一分疲惫的哑:“多谢。” 雪花看他接过去,却将躺在一侧的年轻女子扶起来,汤匙碰撞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略吹了吹过烫的甜汤,将汤匙抵在她唇缝。 雪花一愣,原来不是他自己想喝啊。 “雪花,这雨会不会淋坏了啊?”舒敖满心满眼只有他手里的腊肉,“这要怎么带回去给大医吃?” 雪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一路上追杀的人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她的阿叔却还有心情一路杀一路逃,顺便割两块肉来,晚上烧火熏,白天挂在车盖上风干。 “这么小的雨,才下多久?你擦干不就好了?” 她嘟嘟囔囔的。 料峭春寒裹在绵密的雨丝里,伴随着晨风吹开窗边帘子,雨丝斜飞入内,轻拂少年苍白的脸颊,他垂着眼,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浅淡的影,手中捏着汤匙喂怀中昏睡不醒的女子喝下热汤,她的喉咙微动,眼皮却没睁开过,因为舒敖带在身上的药在压制虫毒的同时,也会令她陷入昏睡。 “听说往常那般繁华热闹的江州城都已经成了一座死城了!” 只听这样一声,马车内,陆雨梧抬眸,侧过脸看去。 油布棚里穿襕衫的老者戴着叆叇才看得清碗里的小汤圆,他身边都是几个浑身文气的老者,看起来像书院的先生。 几人正在说着话,不知怎的话题就转到了这上面。 “要不是几个江州的壮士带着江州百姓的血书跪倒在陈阁老的家门口,这事只怕几年也传不到燕京来!” 这样冷的天,那老先生手里却习惯拿一柄折扇,扇柄在桌上敲了敲,啧声道:“那血书摊开来足有几丈那么长啊!江州,已经是人间炼狱了!” 老先生们在一块儿惋惜着这没完没了的天灾人祸,陆雨梧静默地听着,直至碗中热汤渐温,只剩小半,他用巾子擦了擦细柳没有血色的唇,扶着她躺下去,替她掖好被角,回过头,见帘外雪花与舒敖一边吃包子,一边在看他。 陆雨梧将汤碗拿起来:“一路多谢二位,眼下局势不明,我必须先回府一趟。” 说着,他转过脸,看向仍在昏睡中的女子:“烦请二位替我照顾好她,还有,” 他再看向舒敖与雪花二人,“你们落脚何处,还请一定相告。” 雪花闻言,欲言又止。 “哪怕不算陈年故旧,” 陆雨梧看着她,“我亦不能再失去她的音讯。” “原本是在京郊一处竹林中的,但这两日大医在城中收药材,就在槐花巷走到头的那间院子里。” 舒敖半个包子吃下去,嘴皮子之快,令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雪花扶额:“阿叔……” “多谢。” 陆雨梧唇边露出一分淡笑。 他下了马车,舒敖忍不住道:“雨梧,我送你回去。” 这一路上,他不知道哪天起起便不会再生疏地喊什么陆公子,就这么俨然长者般地叫这少年名字。 陆雨梧摇头:“不用了苗阿叔,如今是在燕京城中,无人敢在街头闹市堂而皇之地对我动手。” “请您赶紧送她去见大医,拜托了。” 他俯身作揖。 舒敖与雪花自然也不敢多耽搁,雪花入了马车中,舒敖便朝陆雨梧点了点头,随即拽起来缰绳,赶车离去。 浮金河桥下,那个食摊总在那儿,摊主只见一只筋骨漂亮的手将一只瓷碗连同汤匙搁来面前,他抬起头,只见此人身披一件素淡披风,兜帽遮掩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来苍白的下颌。 那满身银饰的姑娘已经付过钱了,这人还了碗,转身便往浮金河桥上去。 陆府中静悄悄的,家仆们各自在忙着自己的分内事,陆家少主人的院子中,兴伯手中握着一支烟杆子,靠在门口闷声不响。 “陆骧!这是你第二次弄丢公子!” 陆青山向来冰冷到没有什么情绪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怒色:“你明知道那些人是冲着公子去的!你却还敢离开他身边!” “是公子让我带孟桐回京,” 陆骧反驳着,忽然却没了声音,好一会儿,他干涩道,“我知道我不该丢下公子,我……” 陆骧是昨天夜里回来的,一身风尘未洗,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一张圆脸都消瘦了些,他抿紧唇,忽然转身:“反正孟桐我带回来了,我这就回去找公子,找不到公子我以死谢罪!” “谁要以死谢罪?” 这边狠话才下,院外忽然一道声音落来。 阶上靠门的兴伯一瞬站直身体,陆青山与陆骧都循声看去,只见一人行来,素淡衣摆拂过柔绿枝叶,他一手掀开兜帽,陆骧憋红眼眶,唤了声:“公子!” 那少年清瘦许多,一副病容,如同被积雪掩盖的春花,少了几分和煦,多添几分凌霜的冷意。 “公子……”陆青山悬在心中的大石仿佛一下子落地,他狠松了一口气。 “陈宗贤手段狠毒,” 陆雨梧先是看了一眼陆骧,再看陆青山,这二人都是一样的憔悴,“想必你们这一路上也并不太平,好在你们都平安无事。” “是,我奉公子之命,带孟桐与那知州方继勇等人的罪证回京,路上不断有江湖中人截杀。” 陆青山低首说道。 陆骧不说话,只是闷声不响地用袖子不断地擦眼泪。 “陆骧,哭什么?” 陆雨梧轻拍了拍他,“是我让你带孟桐回京的,谁也不能怪罪你。” 陆骧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可是,可是我一路上都在害怕公子您……我半路都想回去找您了,又怕您怪我……” “不怪你。” 陆雨梧温和地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再抬起头,他看向走过来的兴伯:“兴伯,祖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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