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低垂眼睛,看见他放下火钳的那只手,有一瞬幽暗的竹林小径闪过她的脑海,他掌心滚烫的温度,手指摩挲她手背皮肤的触感,她大饮一口茶,一下转过脸,迎向门外扑来的湿润雨气,声音清淡:“我又不是个幼童,难道连撑伞也不会吗?” 但她看着门边,那里却没有一把伞在,她轻微地拧了一下眉。 “怕你又忘了伞丢在哪里。” 陆雨梧看着她,“忘了也不要紧,但一定要记得再找一把。” 他也许是在说伞,又好像不是在说伞,细柳敏锐地回过头,屋中昏暗,只有两盏烛火在燃,少年衣袍如绯,在这片晦暗里仍然那么明亮。 他有一双清润漂亮的眼,淡色的双唇一开一合,将“遗忘”二字解构成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润物无声地抚过她心中因为这两字而生出的种种空茫。 哪怕只是一把伞,也会让她比常人更加敏感,只是忘了一样东西放在哪里也会让她觉得烦躁,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懂遗忘的可怕。 但他说,不要紧。 湿润的雨气明明冷透细柳的耳垂,但她又隐隐觉得有点发烫,她找不到那把伞了,翻遍记忆也不知道扔在哪里,但她垂下眼帘,好似平静:“你的伞借我。” 炭盆里辟啪一响。 陆雨梧眼睛微弯,朝她轻轻颔首:“好。” 二人无声观雨,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很快传来,由远及近,是陆青山,他没有撑伞,身上都被雨水浇了个透:“公子!” “什么事?” 陆雨梧正了正神色。 陆青山一般不会如此情状。 “燕京城外来了大批流民,他们……”陆青山说着,又看向他,嘴唇动了动,有些欲言又止。 “这又是哪儿突然钻出来的流民?” 陆骧摸不着头脑。 细柳觉察出一分不对,再看陆雨梧,他站起身,盯住陆青山:“说。” “他们在城外辱骂陆阁老,诋毁修内令……” 陆青山低首说道。 燕京城外忽然出现大批的流民,烽火营的统领徐虎此时正是一脑袋包,这样大的暴雨,天边还打着闷雷,那黑压压一片人就那么跪在泥水里,扯着嗓子乱嚎。 这么一帮子人,五城兵马司是不会容许他们贸然进入燕京城中的,那样只会扰乱都城安定。 “建弘元年,修内令出,大樊洪涝,溺死者不知凡几,建弘三年,修内令大罢乡吏,洪兴大旱,酷日烧云云散裂,日光迸射千道血,建弘七年,修内令整饬庆元盐政无果,反伤盐商气血,强颁盐引以迫使庆元盐商不得不为抢盐引而往西北输送粮草,而私盐泛滥无人整治,致使盐商损失惨重……” 细柳与陆雨梧赶至城门口,正逢大雨当中,这样一道声音嘶声力竭:“建弘八年,临台大旱,建弘九年,江州蝗灾,建弘十一年,胧江雪灾,建弘十二年临台复又大旱,数不完的天灾,道不尽的人祸!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自修内令出世以来,天下满目疮痍,此政令非是利国利民之策,分明是那奸臣陆证握在手中的一把利刃,他要掏尽我等百姓的血肉才甘心哪!上苍震怒,降灾于世,这都是奸臣陆证所结的报果啊!” 徐虎眼尖,回头看见一身绯红官服的陆雨梧,他赶忙迎上去:“小陆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陆雨梧望了一眼城门甬道外面:“怎么回事?” 徐虎脸色十分不好:“卑职也正奇怪呢,不知怎么就突然蹿出来这么些人,进不了都城,就在此信口胡言……” 明园里昨日才处死了一位詈骂首辅,诋毁修内令的姓袁的大人,今日就有这么多流民在都城之外发了疯似的上赶着犯圣人的忌讳,徐虎是守城禁军三大营之一的统领,他摊上这档子事,莫说五城兵马司了,其他几营的统领也都避着不敢沾事,他心里实在委屈又焦躁:“干脆卑职全将他们押入大牢算了!皇城之下,怎容他们目无王法,惊扰圣上!” “什么大牢,可以关押得下这么多人?” 陆雨梧拦下他,抬眸望向雨幕当中,那些衣衫褴褛,几乎都是骨瘦如柴的流民,暴雨冲刷着他们脸上的脏污,他的目光定在那正扯着嗓子大声哭喊的男人身上,看起来是个读过书的,身上一件脏旧的袍子还可蔽体,但他却不像那些人一样那么枯瘦。 陆雨梧的视线凝在他身上,对徐虎道:“他们这些人手中没有一件兵器,连棍棒都没有,不算造反,亦不曾对陛下出言不逊,仅仅只是因为他们骂了我祖父几句,你就要定他们的罪,那我祖父成什么了?” 徐虎现下是进退两难:“可难道要由着他们如此吗?这里是燕京!是天子脚下!他们如此聚集,成何体统啊!宫中还没消息出来,要是陛下怪罪……” “闭嘴。” 细柳打断他的絮絮叨叨。 无论各地受灾如何,底下一直有官府偷偷阻拦流民往燕京跑,之前能有两千人跑来燕京,已是那些流民跨过万险,千辛万苦而来。 他们是少数,在辽阔的大燕国土上,多少流民只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路边山野,能够踏足燕京的,已能算是一种幸运。 这几乎是官场上一种心照不宣的作为,也正因为如此,眼前这帮突然出现的流民才显得无比诡异。 很显然,他们的出现,是有心之人的刻意成全。 细柳这么想着,忽见身边之人朝城门外走去,大雨击打着他的伞沿,潮湿雨雾中,他很快站定在那些人的面前。 雨雾盛大,他垂眼看着那不知疲倦地细数着修内令种种恶果的男人,无数张嘴紧跟着他的话音辱骂着当朝的首辅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奸臣。 那粗袍男人忽然止住声音,看向面前这位穿着绯红官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大人,男人也许是嗓子疼,他还就着砸来脸上的雨水喝了几口。 “你口口声声说了很多,我亦一桩一件听你说完。” 雨水辟里啪啦敲打伞沿,陆雨梧居高临下,一双眸子神情清淡:“听你说话,我想你应该也算是个读过书的人,你难道不知天灾常非人力所能相抗?是上天不仁,你却将它与法令国策扯上干系,我却要问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陆证倒行逆施,以致天怒人怨!” 那男人一手指着头顶那片黑沉沉的天:“修内令若是利国利民的国策,那我等又是因何而倾家荡产,上无片瓦遮头,下无立锥之地!这连年的天灾害死了多少人?他陆证堂堂首辅,何时在乎过我们这些人的死活?” “陆证大奸臣!” “生吃人骨血的魔鬼!” “陆证是大奸臣哪!” 一时间,诸般附和之声渐起,细柳朝前走了几步,她抬眸看向那么多的人,他们愤懑,他们哭泣,每一声辱骂都落在那少年的耳里,也落在很多人的耳里,细柳回头,城门内许多百姓不顾暴雨,被兵士们拦在城中,他们那一双又一双眼睛都在往外看。 细柳再看向陆雨梧,他沉默地听着这些人的辱骂,直到他们骂得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他才又开口:“任何法令推行都需要时间,正如一个人他身上患了沉痾旧疾,此时有一位大夫说,他能治,只是这伤口经年,反覆溃烂,若要根除,必除腐肉,可要除去这腐肉,就必须要经历阵痛,难道说,因此就要不治了吗?根除腐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让一个人痊愈也非一日之功,你将庆元盐政的败坏,各地的天灾都归于修内令,就如同在怪罪想要给身患沉痾的人除去腐肉的大夫,腐肉不是因为大夫的手段所致,而是这个人他自身滋生的疾病,凭你三言两语,就要让人讳疾忌医?” 这番话说得通俗易懂,也令这些流民很容易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若说那粗布袍衣的男人用他读过书的脑子将黑白搅弄在一块儿,使得这些流民顺着他的话术而相信一个所谓的事实,那么陆雨梧则是轻易将被他搅弄成脏的黑白两色重新分开,变得泾渭分明,更动摇了这些流民心中所想。 “你敢以天灾惑人,今日在此诋毁国策,究竟是对陆阁老心存不满,还是对当今圣上心存不满?” 陆雨梧低睨着他。 那粗布衣袍的男人脸色铁青,再回头见众人好似迟疑,他立即抬手指向陆雨梧:“大家不要被他骗了!他便是陆证之孙!还这样小的年纪,却身着四品以上的官服,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位将来的小阁老!他们这些贵人只管在皇城里穿金戴银,可咱们呢?咱们却一点儿活路都没有了……” “陆证只手遮天,蒙蔽圣听,已是参天之木了!” 他望着城门的方向,俯身重重磕头,哭喊:“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奸佞不除,国无宁日!修内令不是国策,是杀人的利刃!” 百姓渴求安定,而他们的安定则只是脚下那一亩三分地,而流民,是连那一亩三分地都没有的人,他们颠沛,饥肠辘辘,时刻都在濒死的边缘。 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个人掌握了这些流民的心理,没有人会认真去听什么道理,活到这样的程度,他们只能凭着一股冲动去恨。 恨一个人,是他们出于对生的绝望与无助。 雨幕当中,陆雨梧看着那一双双眼睛,从面前这个人道出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仿佛点燃了他们所有的怒火,那怒火在这样潮湿的雨气里就要冲破他们的眼眶。 他们恨他,就像恨他的祖父一样。 细柳看见那么多人忽然暴起,朝陆雨梧扑去,她迅速上前将陆雨梧拉到身后的同时,腰侧一柄短刀出鞘,寒光破开雨水,纤薄的刀锋猛然刺入那粗布衣袍的男人嘴里,她挽刀抽出的刹那,一截舌头含混鲜血落在地上。 “啊啊啊!!”男人张着一张血淋淋的嘴,嘶声惨叫。 细柳俯身,沾血的刀锋抵在他暗黄的脸皮:“多好的口舌,却不是一个饿久了的人该有的,现在清静多了,你说是吗?” 男人满脸恐惧,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嘴里不住地淌出血来。 但流民却不曾因此而被吓退,他们被饥饿、贫穷、死亡催生出所谓的勇气,竟然一口气都涌了上来。 陆青山与陆骧等人将陆雨梧围护在中间,那徐虎也赶忙让兵士们来拦,周遭充斥着兵士的呵斥声,流民的辱骂声,他们不同于那个在当中故意拱火的男人,细柳拧眉收刀之际,却不防陆雨梧忽然拨开人墙,将她的刀夺了过去。 恰逢一人扑来,陆雨梧手中刀锋抵住他的胸膛。 这一瞬,那人低头,所有的恨,所有的愤怒,都因为这片刻对死的惧意而生出迟疑,他竟不敢再近一步。 陆雨梧攥紧刀柄,指节几乎泛白。 这时徐虎率领一众兵士很快将流民隔开,他们在兵士所铸成的一道道人墙的缝隙中,如恶鬼般朝陆雨梧伸手,怒骂,甚至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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