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珏疾步跑过去按下机关,玉床浮起,陈年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忙冲进来帮忙,胡乱扔了衣裳将床上的美人罩住。 墨珏在那头忙活着,顾云修倒十分惬意。他懒散地在暗室里走了几圈,清章道人满头大汗地站在一旁,心口突突直跳。 顾云修在那张摆了纸砚的小桌前停下,弯腰去捡地上被揉成一团的宣纸。他颇有耐心地一点点将纸团展开,铺在桌上,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一簇秋菊画的栩栩如生,仿若迎风初绽。 他的视线落在左下方的落款上,不由弯了唇,转头对虞微道:“草书练的颇有长进。” 虞微抿起唇,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她的草书不过是刚入门而已。见顾云修的草书写的好,她便偷偷寻了几本碑帖练着,好在她于书画之道本就极有天赋,练了几日,已能隐约写出几分草书的风骨。 眼下这般境况,似乎并不是谈论书画的时候。可偏偏顾云修那样悠闲,虞微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顾云修卷起那幅画,命墨珏收起来回去裱了。然后他才抬眼,看向一旁抖如筛糠的清章道人。 清章道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嗦着请罪:“大人恕罪,贫道实在不知虞姑娘是您的人。若是知道,便是给贫道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般对她呀!” 顾云修慢悠悠地拨弄着指上的玉环,啧了一声:“我让你留在陛下身边,不是让你来享乐的。” 清章道人立刻磕起了头:“是!是!贫道知道,一切都仰仗着大人的帮衬。贫道以后一定安安分分的,绝不生事!” 半月前,他随几个同门师兄弟一同入宫面圣,献上秘制的长生不老药。陛下见了大喜,本要重赏他们,可不知是谁将此事禀了寿康宫,太后听了怒不可遏,怒斥他们招摇撞骗,竟敢在皇帝面前舞弄骗术。当即下令将这些道士全部杀掉以儆效尤,命顾云修亲自监管此事。 地牢潮湿阴冷,时不时有老鼠虫蚁跳出来咬人。清章道人缩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狱卒将几个师兄弟一个个地拖走,再没送回来。他忐忑不安地等着,没等到将他拖去砍头的狱卒,却等来了顾云修。 昏暗的通道里,一盏盏灯渐次亮起。他抬头,看见一身雪衣的年轻公子站在面前,生着那样一张清隽如仙人的脸孔,出现在这阴暗肮脏的地牢里,如同幻梦一般。 顾云修弯下腰来,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问他:“想活吗?” 清章道人忙不迭地点头。这世上,谁不想活着呢?管他是什么活法,只要能活下去,总是比死人强的。 顾云修把他从地牢里带了出来,给他干净衣裳,新鲜吃食。又改了他的道号,让他以算命居士自居,重新去陛下跟前献好。 太后不曾见过他的样貌,皇帝对他也无甚特别印象。那日在殿中见过他的人,也都如同消失了一般,再没出现在皇帝跟前。宫里头,除了顾云修,无人知道他是那日献药的道士其中之一。 清章道人早些年便是凭着一手算卦的本事,在长安混了好些年。他轻而易举便算出谢岷昔日过往,又为他指点了往后的命数,颇得谢岷欢心。此事传到太后耳中,太后起初不喜,可清章道人竟能将她这些年历经的种种大事算的一丝不差,甚至连她曾怀胎三次的事都算得出来,不由有些敬畏。左右只是个算命的道士,便也由着他留在谢岷身边。时不时也会派瑶女官请他到寿康宫叙话。 清章道人感激顾云修,死心塌地为他办事。这差事其实不难,可实在蹊跷—— 顾云修要他将那长生不老药偷偷献与皇帝,哄他吃下。 说是长生不老药,其实不过是一种能让人产生幻觉的妙药。若长久服用,便会觉得神思飘忽,身轻如烟,仿佛年轻了好几岁似的。但那药药性凶猛,长此以往,便会吞噬人的神智,让人彻底疯魔。 他小心地将此事禀了顾云修,可顾云修却让他只管行事就是。谢岷得了药丸,自是欢天喜地,日日睡前都要服用,也不敢声张。 清章道人不明白顾云修为何要让小皇帝服用这药。他担帝师之责,身负辅佐皇帝的重任,应当盼着他好才是。但他也明白这深宫里头是非多,既侥幸捡了条命,便老老实实为顾云修办事,一个字也不敢多言。 皇帝给了他不少赏赐,寿康宫亦隔三岔五地送东西过来。久而久之,清章道人便有些飘飘然,心想不如趁着眼下荣华的时候及时行乐,私下派人搜罗了许多美人囚在暗室里。光是如此还不够,又四处搜罗画师,要描一副极珍贵的美人图悬在房中珍藏。 今日遇到虞微,本以为定能得一幅绝佳的美人图。不想虞微心性如此孤傲,一笔都不肯画。 他更是没想到,此事会惊动顾云修。 顾云修听着清章道人苦苦表忠心,眸底沁着阴冷的笑,并不言语。待陈年将那些美人都裹上衣袍带出去了,他才转头去看虞微,闲话家常般问她:“要不要杀了他?” 清章道人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地磕头,一声声磕的极响。 “虞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别和贫道一般见识!您饶了贫道这一回,贫道日后给您做牛做马!给您当端洗脚水的奴才!” 虞微皱起眉头,不愿去看清章道人这副谄媚求饶的样子。她垂着眼睫,思量了一会儿,对顾云修说:“他到底没伤着我什么。就放了他吧。” “嗯。” 顾云修点了下头,似乎是答应了,清章道人脸上立刻现出喜色,刚要谢恩,就听顾云修口气淡然地吩咐墨珏:“把他的膝盖挖了,你亲自动手。若他再敢生事,便砍了他的手脚。别弄死了就是。” 墨珏应了一声,将哭天抢地喊着饶命的清章道人拖了出去。 虞微听着清章道人的哀嚎声,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他被挖去双膝的惨状,不由蹙了眉,心口一阵恶心。她赶紧从身上摸出顾云修给她的药瓶,倒了一粒药丸吃了。 顾云修转过脸,看见虞微在服药,顺手从她手中拿过药瓶晃了晃。里头还剩下不少。 这些日子,顾云修已经很少杀人了。鲜血的味道太浓厚,沐浴多少遍都洗不干净。想起虞微蹙眉捂着心口的样子,他忽然就丧失了杀人的兴味。 顾云修自幼饱读诗书,习文人风骨,立志有朝一日能高中状元为朝廷效力。可是后来他明白了,光读那些死气沉沉的文字是无用的。 因为那平步青云的梯,都是用金山银山堆起来的。 爹娘死后,他发誓要为他们报仇,回乡收拾了些盘缠,孤身一人来到长安,拜到国子监祭酒赵穆的门下。 门口的小厮见他穿的寒酸,便打趣他:“哟,这位公子瞧着不俗,不知来长安所为何事?” 他答:“想拜赵先生为师,日后参加科考。” 他要高中状元,入朝廷为官,一步步攀上至高之位,将昔日欺辱他们的人全都狠狠踩在脚下。 后来顾云修知道了,那场大火并非意外。一场皇权争斗,害的他爹娘无辜惨死。从那时起,他更是恨极了权贵之人。 可讽刺的是,想要报复他们,就必须成为比他们更有权势的人。 他欲拜入赵府,却受尽赵穆的羞辱,被逐了出去。于是他索性自学,考试那日,考官见他写的认真,于心不忍,私下偷偷告诉他,今年的状元早已定下了。 三千两白银,城东的梁老爷替他儿子买下了这状元。 顾云修明白了,如今这世道,没有银子是不行的。 银子果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他用一盒金锭子买通了太后宫里的掌事太监,轻而易举便将那篇《辅君论》递到太后跟前。太后看了颇为赏识,当即破格提拔他为帝师。 可朝廷之中,许多人对顾云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帝师十分不满,多番刁难欺辱,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渐渐明白,光有笔墨功夫是不够的。 于是顾云修再一次与恶鬼做了交易,这一次不是换金子,而是换了一身邪门的武功。为此,他付出的代价不小。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惩罚那些恶人了。他们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杀人的滋味可真痛快。 尤其是看着那些瞧不起他的人跪在脚下摇尾乞怜、苦苦求饶的样子,他心里畅快极了。 但渐渐的,顾云修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畅快了。杀人么,不过是割骨破喉,流一地腥血,便完了。 可是他杀一次人,身上带回来的血腥味,会让虞微皱眉那样那样久。 顾云修默了一会儿,把药瓶还给虞微。冷不丁瞧见右手的虎口内侧,不知何时沾了一点血。 他皱起眉,摊开手掌,盯着那点几乎瞧不见的血渍看了许久,忽然转过脸来,莫名其妙地问了句:“阿瑜,我是不是很脏?”
第三十六章 ◎“她不回答,却无声默许。”◎ 虞微怔了怔, 抬起眼睛看着顾云修。他的漆眸幽深似寒潭,望不到底,亦窥不见分毫情绪。 但虞微莫名能感觉到, 此刻的顾云修, 是有一些难过的。 她张了张口,轻轻地说:“不脏的。” 暗室里的冷气溢出来, 扑了虞微满背的寒。她往前迈了一步,拽了拽顾云修的衣袖,“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吧?” 顾云修漠然站着, 没有作声。他望着远处,看着宫墙外层峦叠嶂的山, 山尖上一冬不化的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虞微攥着顾云修衣袖的手慢慢松开, 她犹豫着, 第一次主动去碰他的手。 “云修?”她摇摇他的手腕, 试探着唤他。 她指尖细微的温热触碰到他寒凉的手背, 顾云修低眸,去看她小心翼翼拉着他的手。 白皙如玉,细腻如脂。 好半晌, 顾云修才移开视线, 他走到虞微另一侧, 用那只没有染上血的、干净的手去牵她。 难得的, 虞微没有挣扎,任由他牵着,穿过春元殿前狭窄的青石路, 往清鹤宫的方向走。 快到三月了, 天气渐渐有了转暖的迹象。宫女们来往匆匆, 抱着簇新的衣料送去给各宫的贵人挑选。 虞微偷偷去看顾云修的脸色,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春元殿呀?” 顾云修睨着她,不咸不淡地说:“你帮柳言彰作画的事情,我第一日便知道了。今日许久不见你回来,让墨珏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你去了清章道人那里。他那人一向心术不正。” 顾云修本不喜虞微和别人有来往,可知道虞微是为了筹些银子去赎虞鸢,便默许了。 ——柳言彰今日给虞微的那盒金锭子,还是他派墨珏送去的。 虞微的脚步僵了一瞬,顿了顿,她才迟缓地重新迈步跟上去。她本以为这件事做的极其隐秘,没想到顾云修竟然早就知晓了。这宫里头,果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顾云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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