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到了,不过,是一具尸体。 裴寂的脚步顿住了,全身血液倒流,好像连步子都跨不出来了,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极致的恐惧,恐惧到他不敢面对。 心脏沉的厉害,简直疼的要命,窒塞的呼吸间,他身躯抖动如筛子,很久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心爱的姑娘,没了…… 那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礁石泥沙冲撞的不成样子,皮肤全然腐烂,见之者,无不欷歔叹息。 只有,少女右脚腕上,带着小金锁的细链,被水泡过了,还是那样的亮泽。 裴寂就只是静静的瞧着,好像眼眸中不带有一丝波澜,黑漆漆的眼框像是空洞,被抽干了精气神,良久,对着那凄惨至极的尸体,露出一道温柔至极的笑。 他轻轻的,抓起小姑娘的手,让那干涸暗淡的皮肤触上自己的脸颊,不住的抚摸,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雾气,眼球猩红到,好像下一秒就会裂开缝隙,流出浓郁的血浆。 “郡主,微臣带你回家。” 男人轻柔的将少女抱起,脚步不稳得向前走去,那背影孤寂极了,竟然有种不堪一击之感。 李义放下帘子时,轻轻叹了口气,他不知该如何劝劝首辅大人,索性就沉默了。 而裴寂呢,他就那样,一直将魏云珠的尸体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肯再放开,嘴里不住的低喃:“郡主,我们回家。” “别怕,不冷了,微臣来了。”他拼命抱紧怀中的人儿,想要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温度都度给她,那江水冰凉刺骨,跌进去,肯定冷极了。 “郡主,你一定是生微臣的气了,所以才这样闹脾气,这么冷的天,你吃了那么多苦,生气也是应该的,别气了,微臣给你打,给你骂。” “微臣给你从江南带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儿,还有你最爱的桂花糕,这次下江南,微臣走过那些水碧山青,楼台亭阁,总想着我们成婚后,一定要带你来一次,看看这风光旖旎,你还没去过江南呢,不是吗?” “那里和长安不一样,长安的冬天太冷了,可江南什么时候都是春天,你一定喜欢呢。” “微臣错了,真知错了,别闹了好不好?” 男人絮絮叨叨的说了一番,微微低眉,却只看到怀中的人儿再也不复从前的模样,只有一派干瘪枯萎之姿。 真的,一点,一点都瞧不出从前的模样了。 没有回应,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骤然间,裴寂眼中迸发出剧烈的波动,偏执到临近发狂,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变得崩溃。 “珠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要回宫,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醒来,我再也不逼你了,珠珠,你醒来!” “我只有你了,不要离开我,求你!” …… 顺德元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在大周人心中留下了刻肌刻骨的伤痛,家国飘零,江山蹈危,子民履险,人人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初冬时节,长安城就已经冷的人瑟瑟发抖,很多人都目睹了,封家的女儿被首辅大人逼上了江堤。任凭那封薇跪在地上如何的苦苦哀求,泪水流干了,也丝毫无法撼动那冷漠的紫袍男人。 最后,她被扔进了湍急的江水里。 腰间的那条铁链子,残忍又冰冷,吊着她缓慢的放进凉入彻骨的江水,瞬间,那江水接连不断沁入口鼻,强烈的灌进肺腑,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感,以及心肺被呛的炸裂感,蚕食着封薇,叫她在黑暗中只余下恐惧。 她没有任何时候,如此渴望死亡,渴望快些结束这非人的折磨,可是有个魔鬼,他不愿轻易放过自己,每当她在水里窒息到快要晕厥,那铁链便“次啦”一声,连带着她沉重的躯体,就被拽了上来。 临死前,她有了一口喘息的机会,番来复去,被一根铁链不断的拉扯,死亡与生还,绝望与希望,就这样长此以往,久久不停息。 到最后,她的意志力彻底崩盘,停止挣扎后,伴随着四周冰冷的江水,在无尽的黑暗中,她内心只余一个想法,早点死吧,尽早解脱出来,便不会如此痛苦了。 临被抛下去的疯癫狂笑,还有在江水里不断挣扎的呼救声,那痛苦又凄惨的嘶喊,一声声的叫人头皮发麻,那样的无助,引听过的路人皆动起恻隐之心。 可是,没人来救她,也没人敢来救她。 封薇的尸首,是在三日后被寻到的,据说,打捞上来的时候,骇人的不得了,被泡的面目全非,神情痛苦又狰狞。 也是,那样的死法,怎么会瞑目呢? 索性,很长一段时间,汉江边都静悄悄的,没人敢再轻易去那堤岸边,据在此行过夜路的人所讲,晚上,这汉江水里就有凄惨的女人哭声、嚎叫声,混为一谈,恐怖至极。 可裴寂呢,整整十日,他就把自己关在密室里,密室中置了冰床,那上面躺着的,正是魏云珠。 不办丧事,不设灵堂,只是将她心爱的小姑娘私藏起来,日日夜夜观赏,不眠不休。 裴寂最知晓,小姑娘爱美,所以给她换上了华丽的衣裙,今日甚至取了魏云珠平日里最爱用的胭脂水粉过来,仔仔细细的替她描眉画眼。 描眉画眼?简直是胡闹。 那冰床之上的尸首,损坏太过严重,经过修整,也才有了一具骷髅般的模样。 毫无生气的枯槁面颊,脂粉敷上去,是一种骇人的惨白,配着鲜艳的口脂,便是厉鬼般的诡异。 可裴寂却看的温柔极了,眸中闪烁着的,是无限的眷恋,仿佛在看稀世的珍宝,甚至他还按住少女的两个唇角,往上推了推,柔声细语:“珠珠,对我笑笑吧。” “求你……”他仿佛患上了癔症疯病,陷入那诡诞的气氛,久久不可自拔。 可是身子都僵了,如何笑的出来? 她不会再笑了,穷尽一生,他也换不回少女那灿若星河鹭起的笑颜了。 第206章 他的小姑娘,死了! 裴寂喝了些酒,整个人都一副迷离执拗的模样,他在冰床上躺了会儿,将少女抱在怀里,疯子似的喃喃:“珠珠,对不起,竟然叫你睡如此冷的床榻,明明你平日里那么怕冷。” 沉寂,死一般的沉默,他被永远困在了顺德元年的冬日。 裴寂眼眸中有了丝波动,瞧着少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那温柔的笑意越来越僵,微蓝的冷光打在睫毛上,留下一片阴影,是快要凝结成冰的寒霜。 他一动不动,内心只余一片死水。 头七已过,十日了,裴寂都不肯给魏云珠下葬。 只是命人将和她有关的物件,全部收进了密室,锁住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整个长安城,一片哗然,没人敢再提及云安郡主的名讳,因为,违令者,死。 到第十一日的时候,裴寂终于踏出了密室,好像一切又恢复到了从前,那一切的一切,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 朝中不太平,裴寂以雷霆手段惩处了封家,南边有官员不服,带头挑起了一场朝堂动荡。 可裴寂此番却心狠的厉害,不过短短几日,便再度平息了南方的局面,杀鸡儆猴斩杀了几名猖狂的副将,甚至对名声赫赫的定远大将军都毫不手软,一时之间,满朝官员无人敢再多言半句。 实在是,自从云安郡主走后,首辅大人的性情更残暴了,喜怒无常,可谓杀人不眨眼。 今日天色刚刚泛起熹光之时,他便带着一众金吾卫闯进了封家,以操练私兵,意欲造反的罪名,血洗了封家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一口人,无一活口,可谓惨绝人寰。 这样上朝搞事,下朝杀人的情况,持续将近一个月,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无一不小心翼翼,自顾不暇的保命。 裴寂已经在内阁衙门不眠不休好几日了,他满是沉郁的眼眸中是脆弱的血色,却仍是不肯放下手边的政务。 李义瞧着是心急如焚,踌躇很久,才“噗通”跪下:“大人,咱们就回府上歇一晚吧,这样下去,您身子会受不住的!” 上头的男人却连头抬也没抬,李义暗自叹了口气,算是豁出去了:“大人,就算小的求您了,您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小的给您磕头!” “起来。”一道低哑的声音传来,是首辅大人。 李义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赶紧爬起来,张罗回府的事。 天色已经接近昏暗了,因为是冬日,路上的宫灯早早就亮起了,裴寂抬头望向东边,忽而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了。 内阁衙门的东边,是云安殿,日出东方,从前他每每从内阁遥望向东边,都觉得那是他此生唯一的希望。 可是,日头大抵再也不会从东边升起了。 马车是在永安巷外宅门前停下的,裴寂下意识站在那棵槐树下候了片刻,脚步一顿,也骤然间想起,那个手提一盏昏黄的风灯,在夕阳陷落的温柔黄昏下,等着自己的乖巧小姑娘,再也不会来了。 她躺在寒冷的冰床上,不再生动。 一滴泪,悄无声息的从男人的眼角滑落,他脚步动荡,昔日的威风全无。 空荡荡的屋子,到处都是小郡主待过的痕迹,可是人呢?什么都在,就是人没了…… 矮案上放着一包桂花糕,从前,裴寂日日下朝都会在路过宝凝斋时,给小姑娘带上一包新制的桂花糕。 前些时日他不在,走之前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叫李义一定不能把每日的桂花糕给忘了,这包是她临上山那日留下的吧。 男人的手,轻轻摸上了那油纸,久久未动,仿佛,那油纸上还存有小郡主指尖留下的余温,拼命的,想要感受属于她的温度。 轻轻揭开,六块,只剩下两块了,裴寂哑然失笑,小馋猫…… 可笑意僵硬在嘴角,巨大的落寞席卷而来,他拿起桂花糕的指节,有些微微颤抖,缓缓地,僵硬无比的送到自己嘴边。 桂花糕已经不好了,放了大半个月,除了甜腻,吃着一股落油的味道,可是真的好甜,甜到他眼睛发酸。 从前,他总是觉得糕点这种东西,太过甜腻,小时候总想吃是因为吃不着,瞧着其他小孩吃的香甜,他也总想着,等自己混出个名堂了,一定要天天吃。 后来他真的混出名堂了,却发觉自己根本不爱食甜,或许是天生贱命吧。 嘴里的滋味明明是甜的,可裴寂却越尝越苦涩,这一刻,他才清楚的意识到,那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用最决绝的方式,彻彻底底抽离了自己的掌控。 不留一丝情面,决绝到,用生命换回自由,给予他剜心挖肺的致命一击。 这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疼痛到无法忍受,一呼一吸间,带着肺部的抽痛感,历久弥新,这种撕裂的感受,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剥,他看不到未来,无法想象,没有小郡主的每一天,该如何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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