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爽朗的姑娘在淋湿夜雨的夜雨中对她敞开心扉,孤灯下梅酒酸涩,而她醉话豪气又爽朗,拍着她的肩喊道。 “将来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你我双剑合璧,一起扬眉吐气!” “祝你我成为院使!” 她恍惚着,视线落在更远处。 雾气渐渐退散,露出更清晰的往昔。 有满园红芳絮中面色枯黄的女子,有鲜鱼行中布满腥气摊前草屋里温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满嘴之乎者也的长须员外,有一面要给女儿寻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给她一篮李子的泼辣妇人…… 他们说说笑笑,从她身边经过,寒暄与故语渐渐凝结成一根又一根细弱微妙的丝线,那些丝线牵绊着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张柔软大网。 原来,不知不觉,她竟已和这么多人有联系了。原来,她已经在这里这样久了。 她忽然生出一丝淡淡不舍。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留下来吧,小十七。” 她悚然一惊。 所有的烟火红尘倏然散去,四处骤然消失,陆曈转身,芸娘站在她眼前。 妇人还是那副娇艳动人模样,披着件金红羽缎斗篷,冰天雪地里,似朵浓艳盛开的红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 落梅峰一片银白,重重山峰遥遥不见尽头,陆曈后退一步。 “留下来吧。”她温柔说着,语气似带蛊惑,朝着陆曈遥遥招了招手。“留在我身边。” “这世上,人心难测,世情险恶,盛京有什么好呢?”她微笑着,娓娓为她道来,“柯承兴,为了私欲,亲手杀死枕边人。范正廉所图前程,罔顾无辜。你的表叔刘鲲,为了一百两银子,将侄儿送上刑台,太师府权势滔天,为平息生事,将陆家一门尽数灭口。” 她向着陆曈走去。 “你做得很好。”芸娘夸赞:“下手干净利落,一个都没有放过。落梅峰来了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会杀人的好孩子。” “小十七,你和我,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陆曈浑身一震,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你当然是。”芸娘走到她面前,笑着将她额前碎发别至耳后,女子手指冰凉,比这更冷的是她的话语。 “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大仇已报,了无牵挂。”她爱怜地望着陆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这里,从此解脱?” 她拉起陆曈的手。 “毕竟,你从来没离开过,对吗?” 陆曈茫然一瞬。 她知道芸娘说的没错。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没有。回头没有陆家小院,往前看不到头。她好像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里,不知如何出去。 所以她总是不愿想以后。 “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所以,留下来吧。” 芸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树前的茅草屋走去。 “你已经一无所有。” 陆曈任由她拉着,如幼时第一次上山般,将未来不知如何的命运交与她手,走向那处她无比熟悉的、曾度过多年的隐秘。 爹娘、哥哥、姐姐都已经不在了。 仇人也不在了。 她回不去陆家老宅,回头想想,除了这处落梅峰竟无落脚之处。 旧人皆散,一无所有。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妇人牵着她往前走,却在这时候,闻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气。 香气若有若无,芬芳冷淡,令她灵台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他说:“你真的舍得抛下这一切,对这些人和事没有一丝留恋吗?” 他说:“要学会珍爱自己。” 他说:“陆曈,我更喜欢你。” 像是有什么更深重的东西从脑海渐渐清晰,驱走恐惧与彷徨。 陆曈脚步一顿。 “你说的不对。”她道。 芸娘一怔。 她看向芸娘:“我和你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我是医者。” “医者?” 芸娘的脸色渐渐变了,讽刺地笑了一声:“你算什么医者?你救得了谁?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 “我救得了。” 她直视着妇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讷、惶然避开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 落梅峰的梅花艳丽多情,从前她总觉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内心一片平静。 “我救过很多人。吴友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云姝、苏南的百姓……我将来还会救更多人。” 陆曈道:“我救得了自己。” 芸娘望着她:“你在贪恋什么,污浊尘世,人心叵测,有何留恋?” “我的确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陆曈挣开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她遇到过很多好人。 刑场上给她糖果的莽汉县尉、乱坟岗后救回来一路不离不弃的柔弱姑娘、街巷破旧医馆里嘴硬心软的纨绔东家、幼时苏南桥上偶然经过的好心医官…… 在苏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 虽然他们看起来并不起眼,不够强大,如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他们善良、坚韧,在市井烟火中赠与她温情,让她看到更强大的生机。 这生机能挽救她。 “我要回去了,”陆曈道:“有人在等我。” “小十七……” “我不叫小十七,”陆曈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你从没问过我名字,我姓陆名敏,小名叫曈曈。” “我是陆家的女儿,仁心医馆的大夫,翰林医官院的医官。” “我不再是你的药人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着山下跑去。 山风再一次掠过她脸颊,拂过她无数次途经的地方。耳畔传来许多喧嚣的声音,一句句生动分明。 “无论陆大夫想做什么,有才都唯愿陆大夫一切顺利,心愿得偿。” “来,祝你我成为院使!” “姑娘,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 “苗副院使告诉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学生,让我在医官院中好好照拂你。” “让我们来敬这位好师父,感谢她对我们陆大夫悉心教导,为我们西街教出一位女神医——” “你与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岂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十七姑娘,日后受了伤要及时医治,你是医者,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那些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温暖的、喧嚣的、热热闹闹填满空荡缝隙。 她不再孤单了,那张细密的网柔和罩住了她,一个悲情的故事里,出现了无数偶然出现的人,他们叫着她名字,或温柔或担忧,或喜或悲,他们一同拉住她,将她与尘世牵连。 有朋友、有知己,还有喜欢的人。 她不再是一个人。 陆曈跑得越来越快,白雾随着她奔跑得步伐逐渐散去,她在尽头看到了一扇门,那扇门在黑夜里遥遥亮着一点昏黄的光,乍暗乍明,在雪夜里不肯就息。 她推开门。 …… “有了!有气息了!” 屋子里,陡然发出一声喊声。 常进欣喜若狂地扶着床上人手臂。 那点微弱的、宛如将熄烛火的脉搏那般轻细,但它重新出现了,似骤然降临的奇迹,震惊了屋中每一个人。 林丹青泪如雨下:“陆妹妹——” 他们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她如那盏将要熄灭的烛火,不会再有重燃的一瞬。却在最后一刻,柳暗花明。 陆曈睁开眼睛。 外面很吵,她听到常进的高声吆喝,似乎在同门外的医官说着什么,林丹青的笑声无比激动,纪珣询问她的声音被门外杂乱的脚步声掩盖,听得不太分明。 她看到面前的一个影子。 那个年轻人不同梦中恣意从容,目光相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双眼红得吓人。 她怔了一下,然后轻轻笑起来。 “裴云暎,”陆曈伸手,摸向他的眼睛,“你哭了吗?” 下一刻,他俯身抱住她,她感到对方的身体竟然在发抖,抱着她似乎用尽全部力气。 陆曈任他抱着,没有说话,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掉进她颈窝,烫得灼人。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回抱了他。
第二百三十九章 牵手 苏南的雪停了好几日。 陆曈苏醒后,医官们欣喜若狂。 原本看上去无可救药之病,注定将熄之烛,却在最后一刻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医官们将此记入医案,决心待救疫结束回到盛京,召来所有医官院医官钻研此案,或许能成大梁史上未来医理上一大案理。 每日有许多人来看她,每个人都来摸摸她的脉,问问她的情况。陆曈做大夫做了这么些年,第一次做病人,先头还有些新奇,后来渐渐就有些应付不来。 李文虎和蔡方来过一回,医官们没有对外宣称陆曈过去,二人不知陆曈试药多年一事,只以为陆曈是旧疾复发,过来探望的时候同她说起苏南近来疫病。 “……疫病算是制住了,近来疠所里一切平稳。”蔡方拱手,对陆曈深深行礼:“多亏陆医官上山寻来黄金覃,为病人们争取时间。如今平洲的赤木藤已运至苏南,常医正和裴殿帅也令人即刻收找别地黄金覃送来,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了。” 陆曈心头松了口气。 李文虎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陆医官,先头来的时候我还瞧不起你们,以为你们和之前盛京来的那些人一样只会耍嘴皮子功夫,没想到,盛京来的医官真不赖!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 林丹青捧着药碗从门外进来,闻言哼了一声:“翰林医官院再不济,那也是要春试红榜考九科的……以为进学时熬的那些夜白熬的么?” 言罢肩头撞过李文虎,越过二人将药碗放到床前小几上,不悦看了他们一眼。 李文虎和蔡方对视一下,讪讪退出屋门,将门掩上了。 “怎么了?”陆曈问。 “都说了让他们别来打扰你,苏南疫病有我们看着,你如今病还未好全,应当多休息,这两个倒好,没事就来叨扰病人,烦不烦哪?” 林丹青平日里总笑脸迎人,陆曈还是极少看见她这般不客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疫病的事你就少操心了。”林丹青垫着帕子把药碗端到陆曈面前,“近来都挺好的,陆妹妹,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医者,天才医官们都在呢,好歹也信任一下太医局春试选拔出来的人才。你这样,让其他人脸往哪搁?臊不死人。” 陆曈接过药碗,低头喝完,把空碗放在一边,点头道:“有道理。毕竟我的这条命,就是天才医官们救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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