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势欺人这种事,谁不会呢?” 陆曈轻声道,“要仗,就仗个大的。” …… 熟药所位于盛京外场南角楼下,是梁朝如今民间的官营药局,整个盛京城里医馆药铺所售成药,都要经过熟药所核验。 辨验药材官娄四此刻心情很好,正斜歪在椅子上哼曲儿。 他不是药所里研制局方的医官,也不是日日错不开眼的监察员,辨验药材官这个职位,实在是一位肥差。各大药铺送来的成药都要经他之手,能否售卖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权力在太医局、翰林医馆院中毫不起眼,在这熟药所里,却是最好捞油水的位置。 他正坐在椅子上盘算着下了差去哪家酒楼快活,冷不防小药员从外头进来,对他道:“大人,翰林医馆院的纪珣纪医官来了。” 娄四一愣,坐直身子:“纪珣?他来干什么?” 他才方站起身整理好衣冠,就见一只手将长帘掀起,从外走进个眉眼清雅的年轻人。 熟药所中药香袅袅似山谷云烟,青年一身淡青湖绸素面直裰,长发以一根青玉簪束成发髻,身材高瘦,若孤天之鹤,自有一股脱俗高士之意。 他走近,娄四忙迎上去笑道:“纪医官,您怎么来了?” 这松行鹤骨的年轻人叫纪珣,是如今翰林医馆院中最年轻的御医。说来这纪珣也是奇怪,他父亲纪大人乃观文殿学士,他祖父乃翰林学士,家兄是敷文阁直学士,一家子文官,偏他自小醉心医术。少时不愿科举,背着家中人参加太医局春试,成了翰林医馆院中最年轻的御医。 纪珣聪慧过人,性情清冷沉稳。纪学士当初不同意小儿子去宫中做医官。谁知纪珣医术超群,他在翰林医馆院的日子,研制出许多新药方,被御药院收用。陛下和皇后都对他赞不绝口,就算不依仗纪家的声望,如今的纪珣也是宫中的红人,人人称赞的天才医官。 这样的红人,岂是娄四一个辨验药材官能得罪得起的,又惯知纪珣这人性情清高,娄四便忐忑询问:“纪医官今日前来是……” 纪珣令身边小童上前,小童呈上一本红纸册。 他道:“御药院挑选出一批局方下送熟药所,可在熟药所制售。” 娄四受宠若惊地接过,嘴上笑道:“这等小事,说一声下官自去前去,何必劳烦纪医官亲自跑一趟。” “无妨。”纪珣神色淡淡。 他送完局方册,似乎转身要走,娄四正想再恭维几句,方才那小药员又跑进来,神情有些古怪,道:“娄大人,外头有人求见。” “什么人?”娄四瞪他一眼,“没见着纪医官在这里吗?” “说是仁心医馆的人。”见娄四皱眉,一时想不起的模样,小药员又补充了一句,“就是今日白日,咱们去西街没收药茶方子那一家。” “没收熟药方?”娄四想了起来,“原来是那家!” 纪珣脚步一顿,看向娄四:“为何没收药方?” 娄四陪笑脸道:“纪医官有所不知,仁心医馆原本是家正经医馆,谁知老掌柜死后,将医馆给了家中不成器的小儿子。那小子是个纨绔,成日走马游街,只知吃喝玩乐,哪里懂什么药理。前些日子胡乱研制了一方药茶在京中售卖。下官身为熟药所的辨验药材官,岂能让他们这样拿百姓身子做儿戏?自然要阻止了。” 纪珣问:“成药可有问题?” 娄四噎了一下,复道:“自然!下官将他们家药茶送回辨验,那药性混乱,用材不一,实在不适合病者饮用。” 纪珣点了点头。 娄四暗暗松了口气,对那小药员义正言辞道:“本官既验明药茶不实,已秉公处理,叫他们回去,莫要再来求情了!” “可是……可是……”小药员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 “可是,那姑娘身边还跟着太府寺卿董家的人。” 董家? 娄四哽住了。 熟药局隶属太府寺卿手下,这仁心医馆何时与董家有了关系?娄四偷偷觑一眼一言不发的纪珣,心中一团乱麻。 纪珣是翰林医馆院的御医,皇上面前的红人,性情清高脱俗,没听说他容易被讨好这事。相较而言,熟药所时常要和太府寺卿那头打交道,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后相处的时日还多得很,董家可不能得罪。 只是纪珣在这里…… 娄四看向纪珣,假意冲那小药员斥道:“纪医官眼下在这里,有什么事等下……” 他本意是暗示纪珣该走了,不曾想这男子闻言,看他一眼,淡道:“无碍,我在屏风后,娄大人可与他们尽兴交谈。”说罢,径自走到药所里头那处屏风后,将身影掩住。 娄四愕然一瞬,随即心下咬牙,这分明就是监视自己来的。 只是他也怕耽误太久,董家人着恼,又想着虽有董家作保,一个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料想也不敢太嚣张,遂对那小药员道:“既然如此,让他们进来吧。” 小药员匆匆出去,不多时又领着几个人进来。 那两个男子娄四都认识,一个是杜老爷子的宝贝心肝儿,那个出了名的废物杜长卿。另一个男子身材高大,侍卫打扮,是董夫人身边的护卫胜权。 而站在他二人中间的,却是个脸生的年轻姑娘。 这姑娘生得五官动人,一身白布裙,如熟药所的药香般清苦,站在此地像是幅仙女画儿。娄四依稀听说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是个女子,心中不由生疑,莫非这就是那位女大夫?可她瞧着实在年轻,也美丽得使人意外。 不等他发话,那女子先开口了,她道:“我是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春水生’的方子正是出于我手。敢问娄大夫,为何突然禁止仁心医馆售卖药茶。” 娄四定了定神,本想念在董家的份上宽慰几句,忽而又记起如今屏风后还有个纪珣,自然不能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遂咳嗽一声,正色道:“自然是因为仁心医馆的药茶不合药理。” “撒谎!”杜长卿忍不住骂道:“明明先前我送来方子时,你们是通过的,怎么突然又说不行了?分明是你收了旁人好处,故意为难我们!” 娄四冷笑:“杜少爷,话不能这么说。辨认医方本就需要时日,本官也是实话实说。” 陆曈闻言,点点头,平静开口:“既然娄大人口口声声说春水生不合药理,敢问娄大人,是哪里不合药理?是其中哪味药材不合药理?是药性相冲,还是药剂太烈?亦或是药材微毒,医经药理哪一本哪一条?” “民女愚钝,”她慢慢地说道:“请大人指教。” 医馆破破烂烂,小杜缝缝补补(T . T)
第五十二章 仗势欺人 熟药所的后院里,药罐中熬煮着新药,伴随“咕嘟咕嘟”的声音,雪白药末在水面浮浮沉沉。 娄四望着面前的女子,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仁心医馆的“春水生”,先前盛名他曾隐隐听说过,并未放在心上。熟药所见过御药院的好方子多了去了,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中做出的成药,还不至于他另眼相待。之所以带人砸了杜长卿的铺子,还是因为白守义送来的五百两银子。 白守义亲自登门,送了娄四五百两银子,希望娄四能给仁心医馆些苦头吃。 娄四知道白守义肖想杜家那间医馆已经许久了,奈何那个杜长卿平日里手散,偏在这个事情上格外犯轴,怎么也不肯答应,前些日子还因为药茶一事,两家医馆生了些龃龉。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娄四身为辨验药材官,只需手中官印不落,仁心医馆就不能继续售卖成药,动动手指的事,于他来说不值一提。 要说从前杜老爷子还在时,娄四和杜家还算有几分交情,然而如今杜家落败,五百两银子和杜大少爷的面子,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他收了白守义的银子,本就是为了找茬而来,怎会认真去辨验药茶成色方理,眼下陆瞳这一番不疾不徐的质疑,他竟一句也答不上来。 娄四目光闪烁几下:“本官每日辨验成药数十方,如何能记得清每一味成药方理,休要胡搅蛮缠。” 杜长卿气笑了:“你自己听听你自己这话是不是强词夺理?” 陆瞳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如熟药所这样的官药局,每一味送来的成药核验过程都要记录在册。毕竟成药核验对医馆来说是大事,如果一味成药核验不过,医馆便无权再继续售卖其他成药,是不是,娄大人?” 娄四冷汗冒了出来。 这女子说话犀利又刻薄,一针见血得可怕,核验成药过程自然要记录在册,这他无法否认,况且一味成药不过,并不意味着医馆无权售卖其他成药…… 他偷偷朝屏风处瞄了一眼,旁人不清楚,翰林医馆院的纪珣不可能不清楚。 娄四含糊道:“是。自然记录在册,只是熟药所的官册,岂能为你们外人随意翻看?” 陆瞳点头:“既然如此,是我们僭越。”她转身,朝着董家那位护卫胜权道:“胜大哥已听得清楚,如今医馆无权再售制成药,董少爷的病,恕我们也无能为力。” 娄四听得心头一紧,只问:“等等,这与董少爷有什么关系?” 陆瞳望着他,目光似有嘲讽,她道:“我奉董夫人之命,为董少爷研制成药。不曾想如今医馆因成药辨验不过关,没有售制成药的资格。如此一来,自然也无法为董少爷治病,今后董少爷受疾病所扰,惹董夫人、董老爷伤心,理应怨我学艺不精,无法在熟药所通过成药核验。” “为董少爷研制成药?”娄四有些不信,“胡说八道,纵然董少爷身体不适,董夫人放着宫中太医不用,怎么可能用你一个小医馆的女大夫?” 陆瞳不言,只看向胜权。 胜权本就是个暴躁脾性,方才听陆瞳与娄四说了一串话已十分不耐,再听娄四磨磨蹭蹭含糊其辞更是心头火起,冲他哼道:“夫人做事何需你来质疑?如今少爷急病需陆大夫制药,耽误了少爷病程,你熟药所担待的起吗!” 太府寺卿的下人们从来跋扈,熟药所又隶属太府寺卿监管,一个娄四,胜权并不放在眼里。一番怒言反将娄四吓了一跳。 娄四看着陆瞳,目光犹疑不定。 太府寺卿夫人爱子如命,对董少爷真是格外呵护疼宠,按理说,董少爷生病,定会令人拿牌子请宫中太医诊治方才安心,怎么会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女? 不过,胜权是董夫人的得力护卫,他说的话也不会有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头的杜长卿见娄四脸色变了,打蛇随棍上,冷笑一声:“娄大人不妨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官帽有几斤几两,可否承得起太府寺卿府上的怒火。倘若董少爷真有个三长两短,看你这个辨验药材官还能当不当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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