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淮啧了声,回忆起那个场面,耳边尚能听到满天的唏嘘与哗然,不由看向搅起轩然大波的始作俑者。她捞了块从红汤锅中炖锅的肉,对所有的夸赞来者不拒,又格外从容淡定,荣辱不惊,听一遍,过了耳朵,也就算了。 就算是庆功宴。 也瞧不出半点得意的飘飘然。 商淮和罗青山,凌枝说的话多,温禾安时不时应两句,很快就发现,商淮和罗青山特意避开了陆屿然。 陆屿然没吃多少,拿湿手巾擦干净手,靠着椅背好似在想事情。不说话,也不打扰别人说话,像和身边人隔了一层界限分明的结界,唯有温禾安靠过来低低跟他说话时,这种距离感会无声消融。 凌枝有一双能看透凡俗的眼睛,之前憋着不说,现在将这次几人进传承的老底都揭了个遍:“……江无双能不气嘛,温流光好歹得了个圣者之器,李逾得了本帝主手札,他什么都没得到,就抓了一面祭旗,还有一点没什么用的灵力。” 说到后面,她皱皱眉,也有点想不通:“按理说,也不至于啊,帝主出手给东西一向大方。” 温禾安忆起袖子里的令牌,听她跟报菜名似的报这些东西,倏然问:“你能看到我得了些什么吗。” 她挺想知道那些绿色灵力是什么来历。 “很庞大的力量,生机浓郁,能用来提升修为,滋养身体,还能喂养圣者之器。”凌枝一本正经地颔首:“是好东西。” 温禾安点点头,又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我就看到这么多。” 凌枝摊摊手,摸了摸自己眼睛,知道她这是有事要问,也好奇了:“是不是还有什么让你摸不着头脑的好处?” 温禾安不否认,低低嗯了声。 她一说话,陆屿然的视线总会不经然落过来,此时也不例外。 温禾安将那块最后掉落在怀中的令牌拿出来,放在桌面上,说:“还有这个。” 这令牌上的花纹太熟悉,熟悉到扎眼。 凌枝瞳孔一缩,她从自己的灵界中摁住一块同样的令牌,深深吸了口气,终是放下了筷子:“十二神令。” 她下意识转头看陆屿然,发现他也挺直了背,身体倾直,眯了下眼睛。 温禾安听着这个称呼,有些诧异,又觉得在意料之中。她和帝主同修十二神录,帝主修至大成,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所掌令牌以此为名,不稀奇。 凌枝解释:“十二神令,代表着帝主的认可,同时意味着持令者为九州天地做出了罕世善举。” 她拿筷子敲一敲碗边,叮当地响,直言不讳:“你悄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好事啦?”
第90章 庭院中灯盏光亮氤氲, 照在令牌上,撒出几道朦胧的光晕,显得分外神秘。 凌枝说话向来是这样, 直言不讳, 懒得拐弯抹角,温禾安习惯了,让她感到诧异的是这句话本身的含义。她沉思了一会,将令牌拿回来,用指腹摩挲边角。 令牌是最后一刻突然掉落的,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 它只有掌心大,肉眼看有玉的温润冰透, 真正握在手里才知材质更像金属,棱角坚硬, 冰凉, 图腾纹理冥冥中勾勒出难以形容的玄妙力量。 饭桌上一时没有别的声音,凌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但她怕还不够清楚, 抬手随意指了指陆屿然,昂昂下巴:“呐, 他也有。” 这两人是最有资格获得十二神令的。 没有才不正常。 温禾安不是天生被选中的人,她少年困苦,遭遇实在不顺, 年轻轻轻便学会了所有能学会的夹缝中求生的本事。她很小便会看人脸色,故作乖觉,拙劣又自以为是的用手段操控局势, 时至今日,这个习惯仍然保留着。 为天都做事时, 她手中没少染血,那些人并非全然罪大恶极。 因而此时此刻,她与商淮和罗青山一同愣怔,直到夜风拂动衣角,才侧了下头,意识到很可能指的是自己的第八感。 凌枝一看她脸上罕见的空白神情,没等她说话,也懂了:“哦。我忘了,你只记得自己做过的不那么尽善尽美的事。” 她对自己要求太严了,别人都是揪着自己的闪闪发亮的优点欣赏,她却总回首看自己不太完美的地方,人不是玉,哪有无暇的。 温禾安低头看看掌心,唇角几次提起,又压落,最后缓声问:“十二神令,有什么用途吗?” “据我推测,可能跟帝位归属有关。” 凌枝看了看陆屿然,他跟谁都离得远,只跟温禾安靠得近,唇角弧度一点没变,看样子是没意见,她于是将自己那块和温禾安手里的那块欢欢喜喜一碰,碰出错落的响声,示意她来看上面衔接的花纹:“从边角拼接的图案看,令牌一共有八块。我两块,你一块,陆屿然手里有三块了,但你我都进了秘境,他还没,估计秘境中还会再获得一块。这样算算,七块都定了,只有一块还在外面。” 她指尖碰了碰桌沿,碰得身边坐着的罗青山一懵,商淮见状扶了下额,给她递了块蒸得只有拇指大小的枣泥糕过去。却听到她神秘兮兮,一口气不喘地道:“世上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你,我,陆屿然,巫山几个位高权重的老头,还有你身边这两位。八枚令牌,陆屿然抓了一半,剩下一半暂时分散在你我手中,呐,若是哪天突然有人袭击你要夺令牌,你知道最先该抓哪几个吧?” 商淮险些被这大变脸的态度气笑了,罗青山已经无声又无辜地垂下了头,心中万分后悔——庆功宴关他什么事呢?他来做什么呢? 知道得越多。 死得越快 本来一个妖血,就够他愁的了。 话说到这份上,陆屿然仍然无动于衷,眼神在温禾安身上停留了会。她吃了不少辛辣菜,鼻翼渗了点汗珠,唇也艳艳的红,他朝商淮伸伸手,示意他将桌子那边才兑进壶里的温热蜂蜜水递过来,给她倒了杯。 凌枝满意地将枣泥糕最后一口咽下去:“真有那时候,你也别跟他好了,他御下不严,早晚拖你后腿。来阴官家找我。” 陆屿然很不满这句话中的某些字眼,听听就觉得刺耳,终于开口:“能说点别的?” 凌枝捏了捏鼻尖,冷冷哼了声。 每当这时候,温禾安都会生出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奈,她处理别的事情极其利落,可对两个跟自己交情匪浅又都真情实意的人没辙,总在无辜的“观战者”与没有原则的“和事佬”中来回切换。 她只好接着问:“据说可靠吗?如果是这样,其他的人呢?江无双,温流光,他们一块也没有,意味着没有成帝的机会?” 凌枝眉毛一挑,直言不讳:“他们本来也不配。” 她这样一说,温禾安便意识到,这消息靠不靠谱,谁也没准。 “这令牌还有个好处。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凌枝说:“你准备根红绳,穿在颈上,随身佩戴着,运势会比往日好一些。” 陆屿然懒得说话。 温禾安忍不住笑了下:“你试过戴着它出去玩花牌了?” 凌枝朝她眨了眨眼。 吃完饭,凌枝没有在这边多待,回了阴官家的宅子,商淮和罗青山则将石桌收拾好后去了巫山酒楼。 整座城东宅府空置下来,待人走完后,陆屿然丢出个倏然扩张的结界,温禾安在喝蜂蜜水,见状知道是要继续那件谈了一半却中止的事,将杯盏放到一边,先看他的神色,问:“要休息 一会吗?” “不用。” “你说吧。”温禾安拉了下自己的椅子,跟他面对面坐着,说:“我安静听着,有不懂的再问你。” 跟前是一对澄澈的乌瞳,沉静,明睿,沐如春风,陆屿然和她性格迥异,在一些方面,却是毋庸置疑的同类。他们早成了江洋,抗得住任何突袭的风浪潮涌,能在极快的时间内掌控局势,收敛自如。拥有绝对强大的实力,也拥有绝对强大的心性。 陆屿然伸手抵了下喉骨位置,看着她道:“……异域王族要找的人叫奚荼。” “他留在九州百年。有了子嗣。”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屿然瞳色极深,极沉,牢牢锁着她,她还未听到接下来的定论,就已经能从他眼中找到答案,但她脊背立得僵直,听他将话说完。 “他是你的父亲。” 温禾安睫毛尖细颤一下,脸色不白,唇不抖,呼吸也不急促,唯有这个小小的动作暴露了心底一点紊乱的情绪。 说下一句时,陆屿然自己都能嗅到隐秘而暴躁的怒意,纵使一字一句依旧压得精准又稳定:“罗青山这里有消息了。你脸上的裂隙可能是妖化征兆,诱因是妖血。我已经下令巫山全面调查王庭与天都,彻查妖血。” 温禾安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没猜过这个原因。 ——她无从猜起,她没有接触过妖骸,妖化,妖血。 她紧了紧手掌,指甲根盈出团状的血块,颜色很深,像被萃取的最为妖异的紫红月季汁液泼过。 后背涌出骤烈的凉意,温禾安从未如此明白的感觉到,自己被两根细细的铁丝刺穿身体,一双,或者数双手提起她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早在数十年前,就将她制成了手中的提线木偶。 注定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死都要死在累世不尽的诋毁,泥泞与污名里。 怒意盛烈,烧得像隆冬时节的山火,遍地枯柴全是燃料,一烧便没有边际,她喉咙发紧,握了握拳,和往常时候不同,唇心的色泽没有被霎时抽干,反而随着明烈的心绪起伏而逼渗出血色。 在她握拳的下一刻,陆屿然陡然抽开藤椅起身,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进胸膛里,心中同样压着戾气,指尖摩挲着她耳后肌肤,感受她难以克制的颤抖,一字一句沉声告诉她:“我可以压制妖气,你知道的。” 温禾安手指捏得很紧,陆屿然不动声色,指骨抻直,错开指隙,与她十指紧扣。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没办法保持冷静,数十年竭尽全力想要摆脱的苦难被告知没有尽头,少不更事的年龄,谁也没有得罪,就已经成为了阴谋中无谓的牺牲品。 愤怒到极致,憎恶到极致。 陆屿然怕她不顾一切要挣脱身上所有的桎梏,怕她孑然一身,不顾自己,不计前路,他顿了顿,告诉她:“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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