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温禾安来说,这些确实无关紧要,只是既然来都来了,她就当听个故事,故事好坏,其中是否有误会,有难言之隐,这是她后面要思考的事。她来的主要目的,是想问清楚溶族对付妖血的本领,至于王族技能——她不拒绝任何一份力量,但异域受九州排斥,这未必是一件好事,有就有,没有她不强求。 奚荼举杯抿了口滚热的茶水,唇腔里泛出剧烈的 痛意,他反而清醒过来,须臾,难以启齿地说起其中原委:“你母亲去世后,我精神很不好,王族之力失控了好几次——九州之力由控制我,变作镇压我。” 温禾安静静听着。 当年情由时隔近百年,随着奚荼的主动揭开,缓缓展现在自己面前。 温禾安出生前,奚荼和温箐的关系就已经不算好,时常会发生矛盾,孩子的出生让一切都平静下来,三口之家过了段幸福温馨的日子,但随机而来的是更深更重的分歧。 很多事,奚荼不懂为什么。 溶族在异域排行榜第七,奚荼是族中天骄翘楚,满身意气,满怀骄傲,最不知天高地厚时,敢对苍天讥笑,自然也敢为心中所爱孑然留在九州。他们两人相爱,按照天都传统,竟要让他归顺天都,从此成为天都人。 叛族,这事奚荼做不来,再爱都做不来。 温箐也不敢让他入族,他是异域,身份一旦暴露,被围攻后生死难料,便也和他一样绝然,与天都割裂,开始了“流亡”生活。真是流亡,天都派来的人一波又一波,从动之以情到威胁恐吓,如蝗虫过境般源源不绝,温箐不让奚荼出手,总是自己应对,她是天都少主,非籍籍无名之辈,可面对追来的人,总是只守不攻,对面次次全身而退,她却次次受伤。 她对家族有着感情,好似在用这种方式偿还家族培养之恩。 她再一次受伤时,胸肩那边几近粉碎贯穿,几乎要了半条命,听说这次来的是她的三哥。 奚荼那一刻气得两眼发黑。 那时候九州对他的压制还没那么严,温箐受伤还没醒,他愣是疾行千里,将已经带兵回程就快进天都辖地的一行人截住,打了个天翻地覆,结束时,温箐身上的伤是什么样,领头那人的伤就怎么样。 这事导致了他在九州如坐针毡,受到的反噬重得和才来那段时间一样,脸唇皆白,上吐下泻。 温箐在身上伤好之后知道了这件事,跟奚荼大吵了一架。 这段时间她心中很是压抑,她说天都的事自己会解决,那是她的亲族,生她养她,不需要奚荼插手。奚荼直接笑出了声,直言挑破:“因为天都专横,在姻缘之事上,要么外族归顺,要么要为你寻个门当户对,他们的亲情毫不通融,绝不让步。而你的解决方式只是一味忍让,对敌人,忍让就是无条件的示弱,所以他们有恃无恐,源源不断。” 他们那时候都太年轻,又都太自我,棱角深重。 “你忍让的尽头就是死亡。” “忍这么久,也够了吧?” 温箐外冷内热,是个十分重情谊的人,和家族间的关系转变折磨她折磨得要死,她疲倦,又被刺到,冷声道:“依你之言,我该如何?来一个杀一个?若是你,你也能做得到?” 奚荼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在窗边冷然开腔:“你若是跟我回异域,我的家族不会对你有一点不敬重,谁敢说你一个字,就是和我拼命。” “他们先对你动手,杀了他们又有何妨。” 温箐甩开他的手:“你根本没有设身处地为我考虑过,你要是真的爱我,不会说这样的话,更不会这么做。奚荼,那是我哥哥。” 奚荼难以置信,他接连冷笑了好几声:“对。我不爱你,你哥哥爱你,你掀开被子看看你的伤,他对你留手了?因为你有了喜欢的人,家族不接纳,他们就能直接过来要杀你。” “呵。”冷笑已经不能形容他那会的心情,他颔首,咬牙:“是。我不爱你……我决意为你留在九州,我也有家族,我心里就好受了?我就没有不舍,没有亲情是吧。” 温箐深深吸了口气,很久之后,说出来一句:“你可以回去。” 奚荼气得没有理智了,他顺风顺水的一生,而今折戟九州,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即捞起氅衣夺门而出。 爱情算什么。 悠久生命中一点可有可无的点缀罢了。 他现在就去巫山,回异域,这该死的九州,谁爱来谁来。像是有一只眼睛时时刻刻监视感知着他的心绪,奚荼回去那一路,可谓是畅通无阻,气顺了,头也不晕了,精神也提得起来了,真快到巫山了,奚荼又犹豫了。 九州与异域非要事不会交流。 特别他还有前科。 此一去,可能就是永别。 奚荼至少在巫山附近见鬼的大雪中阴晴着脸站了一天,翌日一早,拍拍头上身上的雪,还是返程了。回到家已经是第三天深夜,家家户户都灭了灯,就自家还留了一盏,院门也没关。 奚荼脸色终于好看一点。 吵架,口不择言嘛,谁都会有这个时候,日子还不是要过。 他心里还没舒服一会,身体上那种熟悉又要命的恶心感即刻又上来了,站了一会,立马手心,额头同时冒汗,一句话没说,转身先吐了个天翻地覆,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掏空。 那一刻,他对九州的厌恶达到了巅峰,此生不可能和解的程度。 缓过来之后,奚荼用清茶漱口十几遍,又去洗漱,等结束这一切回到房间的时候,温箐已经醒了,半坐起来准备趿鞋下床,奚荼大步走过去,嘴白得跟鬼一样,架着她的肩便咬下去:“你把我气死算了。” 温箐笑了一下。 还笑! …… 怎可能不爱。 他和温箐的孩子,他怎可能不上心,怎可能故意弄丢。 奚荼不太喜欢回忆从前,回忆太磨人,一想,就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对待当下的生活,因此他只略略提了一嘴,就郑重着说:“我不喜欢天都,但你母亲很喜欢,她在天都身上吃了很多亏,受了很多伤,这是她早亡的主因。” “她死在秘境里,跟我说了很多,放不下家族,放不下自己的母亲,但很放心我们。她心里觉得我们会过得不错,但我辜负了她的嘱托,没有对天都手下留情,也没有成为一个好父亲。” “你被天都寻回去,他们为了捏造了新身份,说你是温流光三叔三婶的孩子。”奚荼平静地承认:“他们不是早夭,这两个短命鬼,死在我手里。” 温禾安第一次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我还炸了很多秘境,具体什么情况,记不太清了。当时心里想着,你母亲人都不在了,我才不会守什么死的承诺,天都害死了她,我睚眦必报,势必让他们不得安宁。待我将这边事情全部清理干净,就带你回异域,回溶族,我是溶族继任者,总有一日,我会联合其他王族攻入九州,只取天都。” 可能当时确实太疯了。 疯得让人害怕。 九州之力直接镇压了他。镇压之力强到除了容貌不变,几乎任何秘术都施展不出来,囚困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难以动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温禾安丢了。 奚荼终于冷静下来。 他是父亲,能感应到另一道气息,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血脉之力随着她的长大而成长,但因为没有年长者的引导,一直不曾激发。 等他脱困,温禾安已经入了天都,开始学习九州术,天赋卓绝,初露头角。 奚荼犹豫了。 温禾安不认他,但对温家人说不定有了感情,奚荼唾弃这烂透了的天都,但对他们的教育,对他们培养家族信仰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此时回 异域,她会不会因为学习九州术而被异域排斥?若是这样,得废了这边的一切术法,但孩子还没成年,年幼,这无疑大伤根基。 这是温箐给她的天赋。 自家崽子。 太可惜了。 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他确实腾不出手来。九州之力防他跟防什么似的,要是温禾安在自己身边,他固然可以直接带走,她年岁尚小,只有自己一个亲人,对九州与异域没有明白的认知,他不必顾虑什么。 但再不愿意承认,事情的发展就是邪门到了这一步,奚荼感觉自己,温箐和天都在一个无形怪圈里,兜兜转转,千回百转,仍是躲不过。一开始就让人恶心的东西,总会一直恶心你。 温家有三位圣者,他只有一人,还被压得举步维艰,硬来肯定是不行。 奚荼不是没想过迂回,异域王族大多很有个性,特立独行,崇尚力量,跟九州世家打了小的,出来老的抱团风格相去甚远,但事关还没成年,没有激发血脉的幼崽,并不会坐视不管。 要命的是,深入九州后,异域那些传信的符篆,石头都失了效。他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束缚了手脚的巨兽,都这样了,九州还担心他悄悄给族里传信泄露什么机密。 奚荼也不是没有想过悄悄跟温禾安见面,将情况告诉她,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听听她的意愿。 但他不能和温禾安贸然见面。 王族之间,尤其是成年王族与未成年之间,受血脉影响太深了,温禾安已经开了灵根,动了力量,奚荼不清楚她体内的血脉之力究竟处于什么状态,往坏了想,要是见面当即被引得全面爆发了,九州术和王族力量会不会在她身体里打个死去活来? 到时候怎么解决?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奚荼连个道听途说的机会都没有。 他在九州还跟半个残废似的。 眼前能走的路唯有一条,他现在转身,回异域,整合力量再陈兵九州防线,跟巫山谈判。他只要带走一个天都的继任者,她不在,陆屿然还少一个劲敌,巫山可能会答应。 但他不敢保证这其中需要多长时间,但至少短期内,别想再进来。 这不行。 他不能长时间和温禾安分开,她从未动用过王族血脉,但这份力量确实一直存在,在成年之前,需要有同族安抚。至少不到真正无路可走的绝境,他不敢把她一个人丢在九州,这是原因之一。 这些多年,奚荼独自一人,不远不近地看着温禾安,也竭尽所能搜集过一些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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