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然沉默。 他最终说:“能运多少运多少。” 太阳在此时升起,浓郁的金红色倾洒,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人在此时,言语都太苍白无力,能做的除了叹息,只剩沉默。 一道空间裂隙开在了永州城门下,大战最激烈的地方。 温禾安从裂隙中走出来,瞥了眼静止的城墙,知道战斗已经结束了。她皱眉,身体轻巧一跃,登上了城楼,城楼筑得高,像一座高高耸起的黑色山脉,而她迎着山间朝阳晨雾,将城中情形尽收眼底。 大片大片的田地裸露着,枯黄的秧叶倒在两边,晶莹的露珠加速了它的腐烂,蔫成软烂一堆,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即将成熟的稻穗没了,饱满的穗壳变成黑色,那种被焚烧之后焦焦的黑,伸手一抓,捏在掌中,会发出脆脆的破裂声,捏碎后里头空空如也,只有尘烬。 数千里粮仓,成了数千里焦土。 天色尚早,可无数人夺门而出,视线中有数不尽的人,他们或站或坐,脸上惊慌恐惧,不可置信,继而哭嚎绝望。哭的多是半大的孩子,沉稳些的壮年与老人只是就地坐着,抱头蹲着,咬着腮帮,捏着拳头,弯下脊梁,心中真有与人拼命的数不尽的力量,可又深知这根本无用。 何止无用。 过不了多久,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他们就会活活饿死,他们的尸体也将和这付出了无数心血培育的稻谷一样,烂在土地里,化为一捧污水,无人问津。 死亡的恐惧让人战栗。 李逾无声望着这一切,他也蹲下来,用手掩着头,那是最无能为力又最痛苦的姿势。 他以为,自己早就摆脱了幼年的命运。 现在才知。 一切都没变,他奋力一跃,只改变了自己的命,九州的残酷和世家的高傲没有因此减少哪怕一丝一毫。 他和温禾安就是从田地里,从贫民窟中爬出来的孩子。曾经在无数个晨昏中掐着时间兵荒马乱地跟着大人的脚步从一座城逃到另一座城,像仓惶奔命的鼠,那时遇上驱逐的铁骑,他们便只得抱头蹲下,除了心中祈求,没有任何还击的手段。 巫久拍拍他,又拍拍他,无声安慰。 而不远处,被战斗波动惊动,从萝州赶来的许多人俯瞰一切。很多都是少年,他们尚不如老辈那样冷心冷肠,做不到无动于衷,但也仅限如此,改变不了什么。 腐朽陈烂的氛围笼罩四州,而不出一日,死亡的阴霾将扩散至整个九州西南。 陆屿然感受到温禾安的气息出现在这里,停下脚步,商淮朝她走过来,想挤出个笑,实在没挤出来,便作罢,干巴着问:“ 二少主,你怎么来了。” 温禾安第一次露出愠怒之色,她问:“怎么会在这里打起来。” 商淮一哑,有种被陆屿然质问的错觉,诚实回:“事出有因,江无双就是抱着这目的来的。” “他人呢。” 温禾安走到陆屿然身边,看他蒙起的眼睛,问:“怎么样。伤得重吗?” “还好。” 陆屿然冷漠的表情在遇到她时终于露出一个小小的豁口,眉间流泻出厌恶之色,头一回起浓烈的杀机:“重伤,让他逃了。” 温禾安将手指上的灵戒一个个取下来,交给商淮,拜托他代为看管,同时问:“距离他动用第八感,多久了。” “一个时辰左右。” 她回首望身后城池,无数张痛苦苍白的脸,胸脯轻轻起伏,颔首,缓声:“我试试。” 商淮一时不太理解,迟钝地问:“试、试什么。” “救他们。” 话音落下,充沛莹润的灵力化作飘飞缎带,又有一道透明长阶在温禾安脚下铺展攀升至半空,她登长阶,每往前一步,周身散发出来的灵光就越炙亮,最终盖过天边的太阳。 这一刻,不论是大小修士,披甲执锐的军士,还是平民百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有游走过许多贫瘠地域的人见到这一幕,极为诧异,凭借这股波动认出了她,但万万没想到是她。 温禾安启唇,声音如春风遍拂人间,轻灵婉转:“第八感。” “——丰收。” 那是四州凡人有生以来最为黑暗的一个清晨,而凡是赶来了永州的修士却都见证了九州世上最为奇异的第八感。 在修士的认知中,第八感是苍天给有天赋之人的格外馈赠,只要能开启第八感,就一定会得到什么。强劲的攻伐之术用于战斗,是多少人的成名之技,生命力则用于自保,寿元得以源远流长。 无论如何,都利于己身。 四人中,三人的第八感都已露面,而自打温禾安成名,无数人揣测过她的第八感,几场生死斗中都不现身后,甚至还有人神经兮兮地传小道消息,说她当年修炼出了意外,根本没有开启第八感。 此刻谣言被事实澄清。 但给人心头带来的冲击一点没少。 这可是温禾安,被天都培养出来的温禾安,第八感竟然是这个。它不仅对战斗无用,它甚至不能用来拉拢人心,这人生中唯一一次机会,她留给了毫无作用,毫无纠葛的凡人。 随着温禾安尾音落下,宛若另一个十二花神像在她体内爆发,无数缎带伴着花瓣从她手腕间散出去,它们被风送得极远,远到飘过百里,千里,她的裙摆也在动,拉出小幅度的嫩绿,像浅浅没过脚踝的草丛。 难以言喻的变化在透明花瓣中发生。 焦土里重新焕发生机,断折的秧禾挺立,枯败的叶片舒展,谷粒一颗一颗缀在枝头。 时光恍若倒流。 无数人惊愕地站起来,张大嘴,他们茫然看四周,再看天穹中安静站立的女子,不敢置信,不敢眨眼,须臾喜极相拥。 温禾安闭上眼,睫毛长垂,将掌中温热的灵力不遗余力地送出去。 她有个愿望,这个愿望自少时埋在心底,到九境时终于找到机会能够实现。有过犹豫,有过迟疑,她不太勇敢,也并不多善良,但做出这个决定,哪怕生死垂危,最无力的关头,也没有后悔。 ——她祈愿,数百万里九州山河,千余座城池,凡到收获时,凡她走过之地,凡有人认真下种,耕耘,为田里五谷付出辛劳汗水,都将得到意外的收获,以此撑过严冬酷暑。 ——这是她的第八感,是她的意志,无止境的战乱不能改变它,恶劣的天气不能改变它,别人的第八感更不能。 商淮仰头看着她,他看得专注认真,此时太多话都是徒劳。 他几近肃然起敬,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掌中都是汗:“果然是、这也太酷了。” 陆屿然扯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绸缎,抓在手里,尚未恢复正常的眼瞳里是女子小小的缩影,他久久地看着温禾安,商淮从他眼中看出极为外泄的情绪。 他用手肘撞了撞陆屿然的小臂,破天荒没得到冷厉的警告,他禁不住揶揄:“帝嗣有何感想?是不是觉得很骄傲。” 良久。 陆屿然回他:“嗯。” 另一边,李逾站起来,他身边的巫久已经疯了,嗷嗷叫个没完,上蹿下跳,行迹疯魔。今天之前李逾觉得他对温禾安的推崇只是一时的,今天过后觉得可能会持续一辈子。 他挺直脊背,桃花眼中同样光彩连连。 他也有过同样的抉择,但没能做彻底。 温禾安她,可真够厉害的。 够离经叛道。 够迷人。 不愧是他妹妹。 李逾眼中是女子温婉灵秀的脸,脑海中却浮现出小时候的记忆。 温禾安被祖母牵回家的时候,小小一个,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她的名字是破落小巷中几位老人一同想的。老人们不识几个字,没条件引经据典地想高雅非凡的字,但同样郑重,最终唤她禾安。 禾安。 在他们心中,小禾有世上最青翠的生命力,代表着希望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她是一根小小禾苗,本该枯萎,又自他们手中汲取一线生机,愿她往后如禾苗般茁壮平安长大,结出自己的累累果实。 而时隔百年。 温禾安让她的名字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她一人,便使九州五谷长安。 远处,闻人悦和哥哥站在一起,被这幅画面震撼得眼瞳收缩,她道:“我第一次觉得,巫久的眼光很不错。” 她身侧站着一位隐世家族的的青年,青年话少,同样在看,看了许久,说:“既有绝顶的实力,又抱有对生命的悲悯之心,这是大智慧。温禾安当为我辈第一人,我不如她。”
第110章 这场覆盖四州的花瓣灵雨下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意识到有转机的老少妇孺皆奔向自家田地,心怀忐忑地守着, 生怕这是一场稍纵即逝的黄粱梦。 直到稚嫩的穗条抽长出来, 谷粒从干瘪到浑圆,外壳由深青到青黄,压在粗粝的掌中时有沉甸甸的重量,空气中每一寸都弥漫着植株与雨露相逢时特有的清香。 无数人此刻方如梦初醒,耕作了一辈子的身躯如释重负地压下去, 双掌抚着脸,劫后余生, 喜极而泣。 修士天赋决定了第八感的强弱,“丰收”虽无攻伐之力, 可依旧强大, 它不仅将生机之箭抽取的生命力如数奉还,甚至在原有的基础上更顺水推舟添了几分。原本九月成熟的谷物, 如今八月就能收成, 且秧上谷物累累,肉眼可见的丰收景象。 温禾安的名字在这半个时辰中, 传遍了四州。 修士与凡人生活在同个九州中,却俨然在两个世界。 修士的目光从来追随世家大宗,追随强者, 就算是五岁孩童都知道当世风头最盛的几个,说得出个一二三来,可凡人睁眼闭眼想的是家里的生计地里的田, 何处有战乱,哪座城池的城主可以容纳流民。 他们知道修士厉害到一定程度, 会开启第八感,每一个都是圣者预备役,只手遮天。 他们的第八感 每一次出现,都会引来无数修士的狂热追捧惊叹,可不论是“水链”,“杀戮之链”和“生机之箭”,给他们带来的唯有灾难,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注重些面子功夫的还会顾忌一些,打起来施展个结界,可若当真杀红了眼—— 总之绝不会是好事。 从来没有人的第八感是不利于自己,却利于他们的。 从没有人会注意到地里五谷,在生死与温饱中死去活来挣扎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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