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安和陆屿然走在前面,商淮,罗青山与画仙稍后,护卫们垫后,任劳任怨地赶着牛车,时不时扫开车轱辘碾不过去的硬石子。 “你看出来了吗?”温禾安将毛领往上一拉,遮住唇鼻,臂上披帛被她缠着在怀里捧着,免得被后面的石头挂住,声音细细的:“方才的山道,是个简易的窥探阵,进去的人都能被布阵者发现。” “嗯。” 陆屿然看了看,替她将掉下的一段披帛捞起来,抓在手里,看这反应,俨然是个时常个妹妹收拾烂摊子的好兄长,他侧了下头,冷声说:“只是看上去简易。山里村民排外,害怕外面流寇游兵趁其不备混进去对他们不利,就算简易阵法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温禾安顿时明了,眼神分外天真,话语细得像含糊呓语:“什么实力?” “九境傀儡阵。” 陆屿然“嗬”了声,忍着和人靠近的那种不适,将披帛塞进她的怀里,鸦黑的眼睫冷然往下垂:“看来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温禾安目光微烁,她想得多,陆屿然和巫山现在是不顾一切要将塘沽计划连根拔起了,塘沽计划里汇聚的都是精锐,如此一来,王庭和天都实力必定有所损伤。表面的和平撕碎之后,三方关系会更为难以捉摸,他们的视线会被转移。 她有了暗中蛰伏布置的时间。 不知道这次,温流光和江召会被派以怎样的任务呢。 陆屿然一时也不知在想什么,两人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倒是后面几个,在商淮的带动下逐渐活跃起来。 罗青山是商淮为数不多的,勉强称得上朋友的人,起初罗青山也是躲着商淮跑,架不住两人在陆屿然身边碰面的时候太多了,总要共事,不能不说话。 他是巫山之中最温隽的少年,性情温和,不会拒绝人,特别是热情似火的,后面心中的秘密被商淮看穿了,也没什么躲的必要了,于是认命的热络起来。 “温家二少主的事,巫山长老们不知道吧?”商淮问。 罗青山摇头:“巫山山泽全是公子的人,都被下了封口令,知道消息的没有一个敢说,我都是路上才知道的。长老们还在盘查上次刺杀的事,巫山内部震怒,已经开始反制天都和王庭了。” 自从商淮作为陆屿然唯一的好朋友现身后,天悬家就依附了巫山,两族族内的配合对接,都 归他来。 商淮摸了摸下巴,问:“巫山也开始对江无双和温流光实施暗杀了?” “当然不是。”罗青山道:“夺了三座城回来。” 三大家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谁都不敢表面宣战,他们刺杀陆屿然都不会用本家的地点和人手,而是暗自整出个塘沽计划,就是为了计划败露的时候,不至于直接开战。 商淮闻言一喜,他对夺城很有热情。巫山至今还沿用着昔日帝主颁行的一些政令,加之陆屿然管控严格,那些落于战火中的城池一旦被巫山接管,就会大面积修整屋院,恢复街肆,种植灵稻,秋天一看,满目都是沉甸甸的稻穗,满足感油然而生。 只是巫山自身领地庞大,接管城池同时也是接管其中数以万计的流民,是个大工程,巫山的长老们对此一直兴致缺缺,不太热衷。 也可能他们的兴趣都在培养陆屿然身上。 罗青山又提出新问题,如果不是突兀甩个结界出来会暴露,他都得甩个结界出来才能放心说接下来的话。他将商淮拉住,等前面陆屿然,温禾安和画仙都往前走了,才压低声音谨慎地问:“公子对这位二少主如何?是怎样的态度?她若是与我搭话,我该如何回?” 按理说,陆屿然的态度就是他们的态度,但陆屿然性格就那样,对谁都同一个看不太顺眼的样,所以他该如何对待队伍里的这位?把她当二少主恭敬相待,还是当阶下囚视而不见? 几次莫名其妙后商淮已经理解了罗青山这种思维,当下拍了拍他的肩:“你放松点,别总紧绷绷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就当她是普通的队友,战友,她问你什么,能答的就答,不能答的就打哈哈。不过人家比我们有分寸多了,一般不会做让自己难堪,别人也难堪的事。” 说罢,他将罗青山上下看了个遍,十分好奇地道:“不过,你们怎么也叫她二少主,从前也这样?” 罗青山露出一种“不然该叫什么”的眼神。 商淮十分耐人寻味地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按理说,二少主是你们公子的道侣,巫山上下不该叫唤她、夫人么?” 罗青山立马睁大了眼睛,他想去捂商淮的嘴。 但是晚了。 只见商淮和他同时张嘴,却只发出了“呐呐”的气音,前方百米处,陆屿然回头,眼神跟淬了冰一样,轻飘飘地扫过来。 只这一眼,罗青山便如遭重击,懊恼上了商淮的当,垂下头去。 商淮不敢置信地回瞪陆屿然,眼睛里冒着火光,里面质问的意思几乎透出字来: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 他说什么了就又要被封嘴。 陆屿然这个人,脑袋里是不是进水了! 他没法反抗,在半空中捏着拳头捶了三下,盯着陆屿然的背景恨得牙痒痒。 温禾安跟着看过去,凡人五感有限,他们距离隔得远,是以方才那段话并没有听到,此时眨着眼睛问:“怎么了?” “没什么。”陆屿然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前方出现的座座青山,幢幢房屋,云淡风轻道:“到了。” 杜家两位小辈出门这样的大事,家中长辈早在年前就将一切能想到的都安排好了。 他们提前买下一座空院子,略加修缮,又往里添置了许多可能用到的东西,护卫在前头带路,引着温禾安一行人往山林深处的村落里走。天气原本还好,晴空万里,谁知就在他们踏进山路的那一霎开始,乌云遮蔽住日光,天穹上隐隐传来闷雷声,明明才到正午,天就已经完全黑了。 这墨色狂涌的一幕,让温禾安有了种回到了归墟的压抑错觉,她不喜地压了压眉头。 就在他们踏进小院那一刻,“哗啦”,像是再也兜不住一滴水的袋子轰然炸开,暴雨倾盆落下,一切的声响都淹没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风雨中。 温禾安与陆屿然并肩去看沁润在雨中的群山,感觉四面包围之势像一个巨大的碗扣,将这天地都强留下了。 “确实是个隐蔽的地方。” 她凝视着下成帘幕的雨,在商淮的连声催促下挑选和收拾自己住的屋子去了,留下一句:“大雨中行动太惹眼——看来我们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 陆屿然回眸,见她拎着自己裙摆往后面长线的廊下小跑而去,铃铛声跃进雨点里,因为怀里抱着一捧鲜艳的绸缎,乍一看,就像拥了颗花球。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在原地站了半晌。 山里的房屋和别的地方很不一样,分上下两层,像极了筒子楼,只是屋顶呈尖拱形,四四方方,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胜在面积大,房屋多,修葺后有种不一般的古韵。 护卫们住在一层,余下几人都住在二楼,护卫们用半个下午将牛车上的东西卸下,装进院子里,温禾安和颇有怨气的商淮在行头里转了转,各自计数,对这次“杜家”带的现银有了个大概了解,各自回房去了。 戌时,陆屿然将忐忑难安了一整个下午的罗青山召进了自己房间。 罗青山朝陆屿然躬身行礼,声音珍重:“公子。” 陆屿然应了声,瞥了瞥他两袖空空的手,问:“你的药箱呢?” 罗青山顿时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飞走了,他立刻回神,眼神随之严肃起来,担忧地问:“公子身体不适?” “不是。” 话音落下后,这次陆屿然有段时间没说话,他背对书架站着,身段挺拔,仪容高洁,霜雪不侵,看得罗青山心里一阵咯噔,七上八下。 陆屿然最终转过身,背靠书架,长腿微屈,冷白指节抵着书架某一层,用了些力,因为决定在心中盘桓久了,说出来的时候,脸色没有变化,声音仍是四平八稳的淡:“引雪蛊,带来了没?” 罗青山心头微惊,眉头不由自主皱起:“带了。” 他一顿,霎时明白了陆屿然这是要用蛊的意思,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劝:“臣虽有制蛊之力,确保蛊虫不会给公子身体带来危害,可凡事多而不益。” “公子,您用过三次了。”罗青山提醒。 引雪蛊是罗青山制出的蛊虫,此蛊比不得别的蛊,没有什么奇诡难辨的用处,效力微薄。当初研制出来,本意是为了破除幻境,摒弃旁杂,留一线清明,是罗青山闲时捣鼓出来的小玩意,说白了只有点强压情绪的作用。 三年半前,陆屿然问他心绪难宁有什么办法时,他才记起这么个小玩意,给了陆屿然。 谁知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再下蛊,都第四次了。 陆屿然堪称整个巫山心性最为坚韧之人,罗青山自小跟着他,从未见他被什么事情困扰过,刀口剑尖都能面不改色横扫而过,罗青山不由嗫嚅询问:“公子道心出了问题?” “跟道心没关系。” 陆屿然垂下睫,朝他伸手,骨节寸寸匀称透白:“放心,我有分寸。” 这是他无需过问的意思。 罗青山顿时只好在心中叹息,没法违抗陆屿然的意思,最终还是从腰牌中取出引雪蛊,交到他手中:“引雪蛊效力用一次便小一次,第四次能有多少效果臣也不清楚。” “没事。” 陆屿然眼也没抬一下,掌心一翻,以手指为刃,在手腕上划出一道殷红的血痕,蛊虫嗅血而生,蛰伏进肌肤里。 他同时朝罗青山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一片寂静中,陆屿然伸手捏了捏鼻脊骨。 他承认,自己对温禾安或多或少都有些别于常人的意思。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今时今日。 但这有什么不正常? 温禾安如此特别,对她好奇的何止自己一个?商淮和罗青山,哪个见到她不说她和别人 不一样? 这都没所谓,陆屿然自认不是个不敢承认,先踏出一步就要死要活的懦夫。 但温禾安终究是要回温家的,她和温流光之间早晚有一场生死厮杀,那是天都内部的事。她回去之后,与他,与巫山之间,亦是水火不容的仇敌关系,他总不能助纣为虐,一条道走到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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