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然声线低沉:“事情谈成了?” 温禾安一开始就没想着能瞒住他,先前说要出门的时候坦荡,现在答得也坦荡:“本来就没什么好谈的,板上钉钉的事,不然我也不会去。” “还差几个?” 一阶楼梯本身就那么点地方,陆屿然身形高大,率先 走在前面,温禾安就踩着他后面一阶慢腾腾地走,听到这话,睫毛微动,她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有点可惜地道:“差一个。” “其实也能猜到,同时调动三名九境不是简单的事,我觉得自己还挺能静得下心的,但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偏偏就差一点。” 有点着急和不甘。 没人想长久居于困境中,特别只差在临门一脚上。 温禾安的视线落在陆屿然挺拔的背影上,心里那点可惜的感觉简直化为实质,挠得人心痒痒,她脚步停了停,把这种感觉压下去,低声说:“偏偏身边还摆着个现成的九境。” 还是巅峰战力无限迫近圣者的顶级九境。 陆屿然也跟着停下脚步,他转身,身体立在楼梯拐弯处打出的阴影中,五官影影绰绰,并不明晰。 他知道。 温禾安若是亲口有求于他,想必就是这一件事。 这是往日再有分寸的人也抵抗不住的诱惑。 他确实不想拒绝她,但仍然没法答应她。 救下她已是破例,因为涉及塘沽计划,还算是情有可原,可以为自己辩驳两句,但助她恢复修为的性质全然不一样。她现在是温禾安,恢复修为之后就是天都二少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会站在代表温家利益的一方。 他可以无声默认她去找人谈交易,联系昔日下属,不阻挠,不警告,不暗中使绊子,但做这件事的人不能是他。 温禾安却出乎他的意料,她踩上了一阶台阶,离他更近,发丝的清幽香气像栀子花盛放在眼前,她垂着眼说:“但我向来不擅长得寸进尺,帝嗣雪中送炭,已叫我欠下个大人情,你虽未说,可人情不能白受,总有一日是要还的。一道人情我尚能承受,再近一步,就不是我说了能算的了。” 说的是日后两家对战,巫山与天都因为天授旨和帝源真正刀戈相向时。 “所以就算了,我还是再等等吧。” 如此对望,陆屿然甚至能看清她瞳仁里自己缩小的倒影。 须臾,他扯了下唇角。 诺。 这番话,和三年前何其相似。 这就是温禾安,她对对手,从一开始就划了界限,分得明明白白,行为再逾越放肆,情感上都不会有任何动摇。 陆屿然是她的对手,是命定的宿敌。 别人不是。 江召不是。
第22章 翌日天不亮, 温禾安起来晨跑,耷拉着眼皮靠在院门口的木门边等了会儿,不多时, 罗青山火急火燎地扶着头顶玉冠下来, 见到温禾安颇为不好意思:“我今日起晚了,才看到四方镜的消息,让二少主久等了。” 温禾安摇摇头,掩唇打了个哈欠,声音细又含糊:“没等多久, 我也还困着。” 他们从门口出发,走的还是昨天那条曲折蜿蜒的山路, 好在这边平时走的人不少,硬生生辟开一条道, 直抵半山腰, 路上没有什么叫人猝不及防的捕兽夹。 昨天他们晨跑时还各想各的,都不怎么说话, 自打吃了两顿饭, 又或者说温禾安主动对他们透露连温流光都不知道的秘密后,这个队伍的关系就在无形之中变化了一点, 至少彼此都不那样藏着掖着,不敢深交了。 温禾安和罗青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 谈的俨然都是商淮口中狗都不想听的医师范畴的内容。 “……雪盏性寒,发作起来用冰晶压制, 岂不加重症状?为何能解毒?”温禾安是个好问的学生,这些年,为了解决脸上的碎裂痕迹, 她结结实实啃了不少医书,谈论起医师之道来条条有理, 一听就知她不是专门找话说的门外汉。 罗青山这么多年都在陆屿然手下做事,外族都因为知道他的存在而停止下毒伎俩,实际上,在毒这方面,有没有他都一样,更多时候,他只负责为陆屿然处理棘手的伤势。 而在陆屿然身边,他的同僚们,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就跟商淮似的喋喋不休,但无一例外,谁都听不懂他的毒与蛊。 因此罗青山为温禾安解释时极尽耐心:“雪盏由至寒之物研制而成,毒性深入肺腑,常理来说,该用火晶渗入,以万物生生相克的道理来治,可冰火两重极致,若用火晶,肺腑承受不住。只得铤而走险,将一种毒性推到极致,方能用极阳辅材逼出。” 他又道:“所以中了雪盏的人里,有七成都熬不过极致之寒,毒还未排出便生生由里而外冻死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调配新的解毒之法,已有些眉目,只是还未能顾得周全,还需要些日子。” 温禾安弯弯眉眼,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真是心意地感慨:“不愧是名动九州的巫医,公子医术超然,叫人敬佩。” 雪盏是温禾安中的第二种毒,时隔多年,她仍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形。 雪盏发作时,她躺在榻上,被褥叠了一层又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却依旧感受到一种要将灵魂冻碎的极致寒冷。医师们在帷幔后看着她苍白的,被冻得和雕塑一样,连最简单的眨眼动作都做不出来的脸交头接耳,女侍们端着盆热水,时不时就要上前擦擦她被冰霜覆盖的睫毛,再用水蘸蘸她乌紫的唇。 温禾安不想死,但她想活着好像就是比旁人要艰难痛苦许多。 毒解时,医师们如释重负,说她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罗青山被她夸得连连摆手,他昨晚得了自家公子在四方镜里的传信,说温禾安问任何有关毒的事情都可如实相告,事后和他回禀,因此他现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没有要不要回答的纠结。 温禾安也意识到了这种态度上的转变,背后必定有一人的授意,她喘着气往回跑,心里多少有些无奈。 和陆屿然走得太近就这点尤其叫人烦恼,时时刻刻都要绷着神经和他斗智斗勇,她都已经做得这样小心了,还是会引起怀疑。 但她问的都是过去的事,也不怕。 温禾安接着问他:“公子可知道有种毒,一旦下了,中毒之人时隔多年,会数毒并发。” 罗青山开始皱眉:“数毒并发?” 温禾安的心稍微提起来一点,却仍像交流别人的事一样低声道:“就如雪盏发作过后,再过三五年,又会出现鸦翎的中毒症状。” 顿了顿,她补充:“在这期间,中毒之人不存在再次被人下毒的情况。” 罗青山没想太久就摇了头,徐徐道:“从未听说过这等情况,雪盏与鸦翎毒性不轻,两种毒无法在一人体内和平共存,数年不发。二少主也是精通此道之人,应该知道,毒之所以称毒,叫人闻风丧胆,是因为一但下毒成功,就立刻会出现相应症状。” 能用上毒的,莫不希望中毒之人立刻暴毙而亡,谁会希望仇家还慢慢悠悠活个三五年呢。 迟则生变,小孩都知道。 温禾安心里有些失望,但这好像才是真实的,正常的,因为这些是数千年来无数惊才绝艳的医师奠定下来的常识,如果不是温禾安的亲身经历,她根本不会对此表示质疑。 “不过凡事定义不可太过绝对,具体的毒,还得亲眼见了患者方能下诊断。” 罗青山较为好奇:“二少主,世间当真有这种毒?” 温禾安眼神微凝,她温声道:“我也是先前听人说的,他说的倒是信誓旦旦,我平素对毒有所钻研,也是头一回听这种离奇事,因此记到现在,至于真假,时隔多年,而今也无从分辨了。” 旋即不动声色岔开话题,又聊了几句,说话间,院门已经出现在眼前。 “嗯?” 温禾安停下脚步,这会天色才透出蒙亮,正是霜寒露重的时候,门口却已经站了两个孩子,在这种天里,他们穿得堪称单薄,宛若枯枝残叶,在晨雾中无声瑟缩。 她加快步伐,几步走上前,额心透出一层薄薄的汗,呼 吸还未完全平复,她半弯着身,问露出一张严肃小脸的孩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她还记得,这成熟一些的孩子叫闻梁,生了病的那个叫闻央。 闻梁只看了她一眼,他自己外面裹了件陈旧的袄子,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倒是不抖,此时将自己的袄子掀开一角。 温禾安这才看见他的旧袄之下,紧紧贴着张被体温焐热的女孩脸蛋,她迷迷糊糊的,靠在自家阿兄身上,还没睡醒。 “你说的。”闻梁看着她,道:“早上解毒。” 温禾安因为这一幕怔了下,一些回忆如潮水般涌进脑海里,她在原地站了站,才伸手去牵小孩,语气很是柔软:“是我说的,但你可以等天亮了再来,这样不会那么冷。”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敲门,傻站着做什么。” 温禾安将他们拉进院子里,又用四方镜联系了陆屿然和商淮,自己转身准备自己和两个小孩的早膳。说是早膳,其实就是她带来的干粮,因为需要长期存放,注定不会柔软。 陆屿然和商淮接到消息后就下了楼,一下楼,就见温禾安与两个小孩面对面坐在四方桌前,三个人手里都抓着一个巴掌大的枯黄馕饼,外加一碗热水。咬饼之前,都不约而同地蘸蘸热水,看着又可怜又好笑。 陆屿然现在看到温禾安,就想到昨晚上的情形,索性闭眼静站在一边,等他们吃完说正事。 闻梁一心想着解开妹妹身上的毒,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饼,闻央一看哥哥这样,也略显拘束地停下了动作,温禾安见状看向罗青山:“罗公子,现在能开始吗?” 罗青山点点头,闻梁就将妹妹从座位上牵起来,后者明显是被提前提醒过,她松开自己阿兄的手,抓住罗青山的衣角。 四五岁的孩子,正是惹人疼的时候,闻央吸吸鼻子,道:“阿叔,我保证,我不会哭的。” 罗青山将她抱起来,带到身后隔间里,解毒需要用到的工具以及药材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他温声说:“阿叔也和你保证,你不会疼的。” 温禾安安抚明显有些焦急不安的闻梁:“放心,过不了一个时辰,你妹妹就能活蹦乱跳走出这个院子,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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