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极致对撞下轰出的伤势,不养个一段时日,好不了。 山荣眉头皱得比他家公子更紧。 照他说,既然已经离开天都了,温禾安这个人,就提都不必再提了。 可他家公子跟魔怔了似的,谁也猜不透他的想法,除了家族吩咐下来要做的事,其余每一件私下里做的事,都围着温禾安这个人转,不能说,更不能劝。 山荣心里像是梗了块要命的石头,他低垂着眉,许久之后,才听江召实打实的一句轻嘲,像烟在耳边转瞬即逝:“我有时候都觉得她根本不曾与我接近过,铭印这样的东西,我竟、一无所知。” 铭印里的力量庞大,分明是温禾安近两年才拓印上去的,而铭印这东西,一旦拓印,必定会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可在他们感情最好,关系最融洽和谐之时,她都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过任何异常。 如今一想。 究竟是怕他担心才隐瞒,还是……她根本就没真正相信过他。 仔细想想,在一起的那两年,不论什么时候,除了偶尔情绪上的一点疲惫,温禾安在他跟前是几乎完美,无懈可击的。 可是人怎会没有弱点。 江召孑然而立,陷入死一般的寂然之中,门外有脚步声哒哒响起,最终停在房门前,有人伸手叩了叩门。 山荣接收到江召的视线,放下手中的大氅出去了,一会后,他匆匆折返,朝着江召拱手,眉宇间全是凝重震撼之色,低声道:“公子,才得到的消息,巫山突然动手,强攻了永,芮,凌三州。” “少主让您即刻去三楼。” 江召动作一顿,黝黑的眼仁转了半圈,他直起身,一字一顿问:“什么?” 山荣垂着头,硬着头皮也没敢重复一遍,任由诡异的死寂笼罩房间,须臾,燃烧的蜡烛摇晃一下,灯芯烧着烧着,发出“啪”的一声,拉回了江召的思绪。 他的脸色变得分外难看。 热闹散尽的一品春,此时乌云遮蔽,风雨欲来。 三楼那扇被强行扩开了,像正门一般沉重恢弘的铜环木门前,六七境小执事们跪了一地,脊背弯得像是被沉甸甸果实压得摇摇欲折的老树,稍有些地位的大执事和长老们也都在门口守着,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很是惴惴难安。 他们彼此交换眼神,但都没有出声,唯恐触到什么霉头,四周唯有长风穿堂而过的尖啸余音。 此时此刻,他们紧盯着脚底下的地砖与绒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还好这次十长老来了。 禁闭的房门内,只有两道影子,一道赤红如火,一道原是纯白似雪,而今也染上了一层污秽。 温流光的长鞭已经又化为原型在手里紧紧捏着,她的模样实在不算好看,满身狼藉,血,熔浆与雪水混合,乱七八糟糊在身体上,毒蛇吐信般在肌肤表面上游走滑落,右臂突出的骨茬还未接上,明晃晃地暴露在空气中,妆花了满面。 她却不管不顾,眉尖杀意越凝越深,越蓄越重,不耐烦地伸手一抹,看见鲜红的手指上覆着一层粉。 粉。 温流光为了今日这场志在必得的夜猎,还特意精心描了妆刺激温禾安,这些事情,如今想来,每一件都是抽在自己脸上的巴掌,如此响亮,如此耻辱! 她唇抿如刀锋,不管不顾地翻箱倒柜,一手随意抓着妆奁盒前的手帕恶狠狠往脸上擦,伤口与淤青都不避开,灵力将桌上翻得一塌糊涂,十几个灵戒在地面上散乱一团。 有备而来是吧。 玩这套是吧! 温流光将裹着粉的手帕往地面一丢,最终找齐了自己要的东西,她带着数样足以完全毁掉萝州的杀器,高高昂着头,眼睛里卷着两团噬人的漩涡,径直朝外走,声音冰寒刺骨:“让门口那些废物都滚去捉人,吩咐江源之出兵,把萝州给我团团围起来。” 十长老眉如远山,此刻凝眉反对,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状态,只得咬重字音:“三少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温流光重重抹了把脸,草草拧回了自己的骨头,随便用灵力一团了事,手中的长鞭感受到她心中沸腾翻涌的情绪,将地面甩得啪啪响,没过三下,就咧开几道细密的蛛纹裂。 “要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她用舌根重重抵着尖锐的齿尖,满嘴血腥气,脚底碾着满地狼藉,锐意难遮地往门外走,一字一句:“我要温禾安死在我面前,就在今夜!” 一时,一刻都等不了。 十长老伸手抓住温流光的手腕,他还很是年轻,比温流光大不了几岁,前两年入了长老院,是长老团里最年少的一位。 换句话而言,他与温流光,温禾安算是一起长大的。 他把她拽回来,凝声:“三少主,你若是足够清醒,现在就不该踏出这道门。” 回应他的,是出招诡谲的一道鞭影,即便他飞快给自己双手覆上了厚厚一层灵罩,也仍是在这一招之下溅了血,手背皮开肉绽,很快高高肿了起来。 “温白榆,劝你管好自己。” “而今轮得到你来对我说教指点?!” 温流光回身,她咬牙切齿,俏脸上各种色彩都有,粉擦了一半就不管了,浑身都在冒火,“温禾安不死,我今后还有脸出门?让世人都知道我温流光捉鹰不成反被啄了眼?!” 想起那种画面,她牙齿都咬得咯咯响。 那还不如杀了她! 温流光气势汹汹转身要闯出门去,声音蹭蹭冒着怒火:“你若非要念和温禾安一起长大的旧情,也可以跟着我一道去,念在同族的份上,我倒也不是不能给你个恩典,准许你给她收尸。” “更别拿族里的意思来压我,我现在半个字都不想听,杀了温禾安之后——有什么罪责一并算到我头上。” 温白榆眉头皱得更深,正因为同根同族,一起长大,所以他太了解温流光了,从小到大,她不知道因为温禾安跳过多少次脚,今夜她输给谁都行,却偏偏是温禾安,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这足以粉碎她的理智。 现在跟她温声细语根本没用。 他干脆不管了,灵流涌动全身,沉着眼去夺温流光手里的鞭子,而就算温流光被那一击耗了大半灵力,攻势也很不可小觑,交手不过三下,他右手食指的三节骨头就被生生敲碎了。 争斗间两人踉跄跌在地上,温白榆被她对待仇敌般不留情面的手段逼得眼角突突直跳,终是抓到一个机会,借力猛的反扼了下温流光的手腕,也不叫她少主了,凛声说:“温三,你闹够了没!” “对付温禾安是你如今要想的事?!圣者不来,她第八感始终成谜,你追到天涯海角也没用!”@无限好文,尽在晋 江文学城 温白榆喘着气,疼得冷汗涔涔,气息竭力平稳,一字一句地敲醒她:“阴官本家才拒绝了我们的合作请求,不肯出面,珍宝阁选择将流弦沙先供给巫山,陆屿然亲自监管,他们的溺海观测台已经快建成了,我们的在打桩时就遇到了难题!” 他说话时,震怒之下的红鞭已经如游蛇一样盘踞着卷上了他的喉咙,缓慢勒紧,收缩时甚至能听见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不过须臾,温白榆耐看的脸庞就涨得通红。 他伸手去掰,无济于事,手掌被红鞭磨得出了血丝。 温流光真动杀意的时候,除了另外几个来,谁来都没用。 温白榆放下了手,他看着温流光冷淡的,看死人一样的表情,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他接着道:“才得到的消息,巫山攻了王庭的永,芮,凌三州,同时夺了我们的寒山矿。” 温流光的眼睛终于止不住震缩了下。 温白榆这才开口:“现在。你能冷静下来了吗?” 温流光果真没动了,至少不跳着脚吵嚷着非要去杀温禾安了,不过她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歪着头看他,样子像个不谙世事,偏又冷酷无边的魔女。 她冷眼看他连连咳嗽,呼吸急促,看他眼睛里出现血丝,太阳穴上凸起分明的青筋,直到他出于身体求生本能要迸发第八感的时候,才慢悠悠松开了鞭子。 她问:“什么时候的事?” “巫山这是什么意思。” 温白榆被呛得咳了一阵,稍微缓了缓之后,道:“听说是巫山本家直接下的命令,好像是因为除夕前后的那次刺杀。塘沽计划里,我们的人说,那次行动导致他们在巫山埋下的眼线被连根拔起了,被巫山抓了活口,可能审到了什么。” “巫山此举,是警告,陆屿然是他们的命根子,动谁都行,不能动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肺腑里有浓烟在翻滚,出口就有呛意,他生生忍住,道:“可以质问,也可以夺他们一些小城小利回击,但不宜大动干戈,面子上过得去就算了。现在不能开战,还不到开战的时候。” 现在两个人都跌坐在地面上,温白榆扫向温流光,沉声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探墟镜给出的关于溺海的线索,还有你的第二个八感。” 温流光紧紧抿着唇,环胸冷笑:“意思就是,今晚这口气,我要自己消化掉?” 温白榆在心中深深叹息了声,他看向温流光,她向来精致讲究,今夜是难得的狼狈破落,额角和唇边的淤青倒是自行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手臂上的扭伤太重了,被她用灵力一裹就算完事。 他从袖子里拿出疗伤的药粉,又将四方镜叩在地面上,朝她道:“把灵力撤了,这伤要重新处理下。” 温流光没动,他也见怪不怪,只能自己动手,先把她自己留下的灵力抹了,光这一步,因为她的冷眼旁观,就花了一些时间,但温白榆也算是松了口气。 这已经算是配合了。 “有什么好气的。”温白榆熟稔地开解这位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三少主,不疾不徐道:“整个萝州城,但凡有眼睛的,谁看不出你是被暗算了,你的实力他们有目共睹,说也顶多是说咱们棋差一着。” “谁没有下错棋的时候?” 温白榆顿了顿,知道温流光最在意的是什么,想想印象中温禾安才来的时候,那么小,又瘦,别人和她说话时,她一双眼睛总是专注地看着。他起先还不好意思,后面长大了才知道,那不是别的什么,是她在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唯有如此,她才能准确地附和,给出他们爱听的回答。 跟张扬跋扈的温流光比,温禾安简直太让人省心了。 就因为温白榆小时候曾对她笑过几回,陪她挨罚扫过一回落叶,纵使长大后他们各有阵营,逐渐疏淡,剑拔弩张,偶然遇见的时候,她也还是会礼貌颔首,唤他一声“白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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