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仪看着两人闹,不由得也弯起了唇角。 窗子下落进金灿灿的光影,不知不觉间,已是变换了位置。她就这样瞧着这道光影,数着日子,直至池中的荷花凋谢,秋去冬来,又披上了袄子。 阮夫人着人给家中几个小辈新打了袖炉,储好了能用过一整个冬季的银骨炭,至于新做衣裳,每日照例的牛乳,自是不消说的。 就连木香和秋娘几个,也得了新衣裳,道谢不迭。 . 这年冬里的第一场雪迟迟不下,惹得生在南省的闲儿不住抱怨,这天真是小气,单见我来了,就不下雪了。 阮玉仪与阮夫人几个一道坐在圆几上,闻言,反应过来,闲儿他们上京的时候正值是春日,的确是不曾见过京城的雪的。 她捧着温热的粥,碗壁上的温度一直传到手心。她轻声向闲儿描述着去岁冬日的盛雪:她也是晨起忽然瞧见的,雪白得胜似柳絮,压弯了枝头,稍一动,就扑簌簌地落下。 她那时虽然进京也有一个多年头了,可看着这一片招眼的雪白,还是倍感新奇,拢了一把在手心,直至雪化作了水,手心被冻得和雪一般白,这才甩甩手,将手拢进衣袖。 闲儿听得一脸认真,仿佛真见着了那雪一般,心里越发盼着了。 她的阿娘笑着听,却在将茶盏递给侍立在侧的婆子,打发她去换了花茶来的时候,不慎打碎了茶盏。 婆子叫这忽然的动静吓得一颤,口里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一边俯身去拾。 阮夫人却定定地盯着那茶盏,半晌没有回神。 阮玉仪这才知晓,阿娘并非是不牵挂着兄长,只不过是见身边人都惦记着,她若再将这份心情挂在嘴上,恐给他们更添愁绪罢了。 阮濯新那边不是没有来信,只是他们在京中的却不方便去信,加上阮夫人身为人母,再清楚不过自己儿子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主儿。 所幸杯中只有一些湿透的茶叶,并无什么水,婆子很快就收拾干净了。 坐在阮夫人临近处的阮玉仪握住她的手,唤道,“阿娘。”不知怎的,她心里不安之感更盛,慌乱感袭上来,酥麻了大半边身子。 阮夫人眸光动了下,方从思绪中醒过神来。这么一闹,她也没了心思,只道身子有些乏了,遣众人各回各院。 方才想吃的花茶,自然也就无疾而终。 . 闲儿一直盼着的那场雪,终究是在三日后的深夜下了。雪争前恐后地扑向大地,不一会就在地上立起来,掩盖了黛瓦白墙,将这个寂静的夜装点得愈发寂静。 阮玉仪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想着起身寻杯温水喝,蓦地见了这雪,便搭上一边同样尚未睡去的木香的手腕,“快,去唤闲儿。”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会子闲儿大抵睡下了,毕竟白日里那样跑跳。 她盯着那翩跹而落的大雪,失神地一步步走入雪中,伸手去接。 头顶上罩了一把油纸伞。木香握着伞柄,立在她身侧。 一片静谧。 此时,院门忽地被人几乎是用撞的力道推开,定睛一看,正是西角门守门的小厮。他跌跌撞撞地入内,行了礼,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要开口,“二姑娘,皇帝……外边来……” 木香眉心一沉,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道,“莫急,缓缓再说。” 阮玉仪握着木香递过来的伞,心下生疑,“可是大公子他们回来了?”可这个点实在古怪,若见天渐晚,大多应是在临近处的客栈歇下一宿了,又怎会紧赶慢赶回来。 若说是姜怀央至——他何时容人通报一声过。 小厮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十根手指扣入雪地里,“二姑娘,您出去瞧一瞧罢。”
第277章 天下 瞧见小厮的神色,阮玉仪也知不对劲了。 她不顾大雪纷纷,提裙趋步往西角门去。身后的木香和小厮匆匆跟上来。 她走得稳当,但紧抿的唇还是出卖了她的慌乱。她的心口突突跳着,像是要将她身体里的脏器都搅作血水。 许是经历过丧亲之痛,她此次格外担心,生怕再次迎来兄长的噩耗。 西角门是开着的,一盏宫灯照着张苍白阴柔的脸,一角枣色衣襟,身后随小宦官两名。 临近时,她反倒是慢下了脚步。 可再磨蹭着也是徒然,她终究是在眼前这名面生的宦官口中得知了那个消息:新帝战死。 宦官面色整肃,垂了垂首,“陛下的尸身已停至宫中,阮将军暂且无消息,不知情况如何。咱家这趟来,是请娘娘回宫主持大局来的。” 阮玉仪脑中空白了一瞬,几乎立不住,“你们可是在玩笑于我?”木香忙来搀住她。 他敛着眉心,缓缓摇头。 她曾经一心逃离姜怀央身边,但意料之外地,她所愿当真实现的时候,并没有松下一口气的感觉。她心口发紧。 “恭请娘娘回宫。”宦官将手中的宫灯往地上一搁,跪了下去。 随在他身后的两名小宦官也扑通一声跪下了,重复道: “恭请娘娘回宫。” 她垂下眸,看着眼前的宫人。风吹动她的乌发,肆意飘扬,衣袖下一直渥着的袖炉似乎也冷却下去,散了温度。 她等了半岁,等来了这个可以算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 阮玉仪只吩咐了守门的小厮一句,要他记着知会阿娘她的去向。她留了个心眼,将之前收着的圣旨装在木匣中,交予木香,一并随身带着。 她搭着的轿辇往皇城的方位行去,许是早先交代过,一路畅通无阻。 冷风呼啸着吹开帘幔,从缝隙中灌进来。 下雪了。她想。 . 其实她并没有太多的闲工夫去胡想八想,一回了宫,就是忙得脚不沾地。若非容嫔在一边帮衬着些,她自己一个怕真的应付不过来。 阖宫上下俱是悬着白绸,宫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纸糊的人儿。 她不知坐了多久了,但底下来禀事的宫人们却每一刻钟一换,使得她根本没有时间能缓口气。她一面翻看着手中的簿册,“可都预备妥当了?” 女官垂手道,“是,就等着娘娘您过去了。” 她指尖微顿,将簿册合上,随手递给身边的木香,木香转身替她收好。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缓缓起身,大约是长久操劳的缘故,她面上显出几分近乎透明的白。 阮玉仪尚还记着一日前,她搭着的銮舆落下的时候。 她昏昏沉沉地由宫婢引去了停灵处,然后一切在她眼前才开始真切起来,白帘幔,梓木棺,哭哭啼啼的人们。 之前长公主殡天的时候,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种左右冲撞的血腥味,和树木朽坏的气味,可眼下并无。 她的呼吸重了些,挣开边上木香的手,上前了几步。 有一个冷静的声音说,“到底是出了何事?” “回娘娘,您知道的,战场上刀剑无眼,在那个时候,不论是寻常将士,还是王公贵族都没有分别。陛下他……很是骁勇善战。”宫人回道。 听罢,阮玉仪这才反应过来:哦,是她自己的声音。 仿佛有纤细坚韧的丝线缠上她的心头,连小小呼吸一下,也是牵动浑身的疼痛。 她不住地想,若是她托兄长所办之事成了,那么兄长为何不是一道回来的?他眼下又究竟如何,可有落下什么把柄? ……她的所作所为,当真对吗? 不待她想个分明,身后一个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皇弟殡天,这段时候,怕要辛苦娘娘您了。” 阮玉仪一回首,来者宽脸高鼻,正是靖王。 她不由心生警惕,下意识侧步挡在梓木棺的跟前。她发上珠穗晃也不晃,来不及换的雪青襦裙在一片缟素中,尤为打眼。 她脊背端直,一身衣裳叫她穿得空空荡荡的,整个儿瞧着纤弱得厉害,偏生还沉着一张芙蓉面,满身傲骨。 靖王神色微异,乜斜着眼上下打量她,淡声告诉她,“皇帝是在与敌军交锋的时候,不慎落败,敌将的一柄弯刀,就那样直直地贯穿他的躯壳——” 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嘶,瞧着都疼极了。”接着又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低低地嗤笑起来。 阮玉仪藏于衣袖下的手攥得发白,指尖掐着掌心的软肉,似乎只有如此,她才能抑制住抬手给对方一掌的欲望。 “不知靖王到此处,究竟所为何事?” 靖王与姜怀央素来不对付。如今不需过靖王之手,他就殒了命,靖王定然是得意之极。 她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子,满脸戒备。 靖王哼笑一声,“本王对小皇弟素来疼爱有加,至他登基,也没少照顾帮衬。鸣鼓开战前,皇帝曾有口谕,他若有何三长两短,这天下,就交由本王之手治理。” 他微扬着眉,难掩得意之色。 分明一切都是按照着她的想法来发展,可心底还是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并非她想要的。 太顺利了。 这一切都发展得太顺利了。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充盈了她的眼眶,她忽地开始想,会不会……会不会这棺木里的,压根不是姜怀央? 阮玉仪回神想去棺木边,不料被靖王一把攥住手腕。 他在她耳边阴恻恻地道,“本王身为当今之兄,有义务接管天下,自然也有义务替他照顾他的嫔妃……娘娘你说,是也不是?”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她感觉到颈侧仿佛沾染了一片濡湿,心下不由泛起一阵恶心。 抬眼往边上看去,除了被靖王的手下制住的木香在厉声喊叫,余下的其他人,平日里曾来她跟前奉承的,或是面生的,皆是面无表情。 他们好似纸糊的人儿,颊腮上画着的极浓的胭脂也生出一双眼来,无神地看着她。
第278章 哭灵 见她面上并无太多惊慌之色,靖王倍感无趣,嗤了声,扬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依本王看,不若缩短停灵的时日,免得和登基大典冲撞。” 底下宫人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有自觉掌握了风向,想来讨靖王的好的,上前拱手,诺诺应是。 阮玉仪冷眼扫视他们一圈,沉声道,“本宫看有谁敢!”她张口掷地有声,眉眼染上几分凌厉,里面盛有深冬的寒潭水。 方才还蠢蠢欲动的宫人们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不作声了。 堂内突兀地响起靖王的掌声,“好。既如此,娘娘且在此多与皇帝相处些时候罢。”他悠然地笑,仿佛一切俱已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有宫人垂手哈腰地将他送出门外。 寒风掀起白绸乱飘,好似怪物的张牙舞爪,下一瞬,就要将微微皇城连人带宫宇一起吞入腹中。阮玉仪在原处立了好一会儿,忽地举步要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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