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少尹捏着那块琥珀,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有待填补,不等思索出个究竟,狱丞来禀,吉和嚷嚷着要见福王。 仇少尹来到关押吉和的牢房,“福王不在,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本官说。” 吉和闭眼打坐,看也不看仇少尹,“我只和福王讲。” “本官说了,福王不在。” “福王回来之后,叫他来见我。” “福王凭什么来见你一个阶下囚,别白费心思了,好好享受你剩下的日子罢。” 吉和及其同党被判处极刑,时日无多,求见福王,无非垂死挣扎,仇少尹岂肯在他身上浪费功夫,抬脚欲走,吉和忽然道:“我有关于天仙子的线索。” 仇少尹猛地凝住身形。 “准确地说我知道天仙子的真身,我只和福王讲,叫他来见我。” 仇少尹难辨真假,千头万绪,每个安排处。孔通判匆匆走进来,呈上一封青笺,“仇少尹看这个。” 仇少尹阅过后,面色大异,“哪来的?” “由一垂髫小童送来的,指使之人头戴面具,给了他一把糖遣他来送,已不可追查。” 等了俄顷,“大人,行动吗?” 仇少尹将青笺捏进袖筒,“叫上陈都尉,即刻出发。” 素馨带着阿玥在院子里玩耍,仇夫人身边的鱼嬷嬷进来送泥俑,仇家三小姐回家探亲,搜罗了些泥俑给孩子们玩。 李纤凝屋里头听见,隔窗喊,“拿进来我瞧瞧。” 鱼嬷嬷端着泥俑进来,一张老脸眯成菊花,“少夫人,姑小姐送俑人给玥姐儿玩。” 泥俑制的精致,富态的仕女形象,泥胎细腻,彩绘鲜亮。 李纤凝拿起来把玩,“麒儿麟儿也有?” 麒儿麟儿是杨仙儿的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有,都有。” “也是仕女俑?” “麒哥儿大了,明白事理了,不要仕女俑,拣了两个乐俑一只虎俑一只青羊俑。麟哥儿得了兔俑龟俑,和两个仕女俑。” 李纤凝听罢冷冷一笑,“合着他们分四个,我们玥儿分两个,还是人家挑剩下的,姑小姐这个姑姑当的怎么厚此薄彼。” “不怪姑小姐,原带了三套,一套乐俑一套生肖俑一套仕女俑,路上碎了,只剩下这十个。夫人做主,指了四只仕女俑给玥姐儿,麟哥儿不依,也要仕女俑,分了他两只。玥姐儿的俑是夫人专门留的,可不是挑剩的。” “那我还真错怪姑小姐了,原来厚此薄彼的是娘。麟儿那孩子喜欢,竟都给了他罢,亏你还巴巴的送来。” 鱼嬷嬷笑容僵住,不会答话了,尴尬的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素馨接下俑人,“泥俑我代小小姐收下了,嬷嬷回去回夫人表小姐说我们小小姐很喜欢。” 鱼嬷嬷巴不得赶紧逃离此地,连“哎”了两声。 李纤凝慢摇团扇,面色沉静。 素馨压着笑意:“小姐,您最近火气好大,敢是天气热,奴婢吩咐厨房给您制作酥山解暑?” 李纤凝剜她一眼,漫声道:“小菲来了没?” “来了,二门外候着呢,传他进来?” “还用说,传。” 解小菲一进来就抱怨,“现在见小姐一面真难,一句话传好几道门,没半个时辰见不到真佛。” “外面热吧,吃甜瓜。” 解小菲一抹额上汗水,拿起冰镇过的甜瓜大口吃大口嚼,盘中甜瓜飞速减少。 李纤凝施施然走到案前,捡起一枚青笺,提笔书字。书毕,交与解小菲,“吃完瓜把这个送去京兆府。” “什么东西?”解小菲咕哝着打开看,甜瓜汁落下来,留下点点污渍。 “长兴坊,春石巷……这不是小姐偷偷安置明成坤的地方么,小姐打什么主意?” “你别管了,送去京兆府就是,切记别叫人查到。” “小姐,我做事你放一百个心。” “本来很放心,你一跟我保证我又不放心了。” 解小菲目光幽幽地。 “放心放心,快吃吧。”李纤凝摸摸狗头。 把甜瓜一扫而空,解小菲抹抹嘴巴,拿上青笺去了。 仇璋晚上终究没能提早回来,甚至没能回来,长随来报,需夜审犯人,不回了。李纤凝一个人吃了他爱吃的菜。 寝时,奶娘照例来抱阿玥去隔壁睡,李纤凝说:“不必抱了,今晚阿玥和我睡。”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非但奶娘讶异,素馨亦是惊讶万分,过来逗阿玥,“我们小小姐今天和娘亲一起睡觉,开不开心?” 阿玥抓素馨头上的流苏玩,对她来讲,只是换一个地方睡觉,有什么开心不开心。 素馨陪阿玥玩闹片时,阿玥玩累了,入寝时极快睡熟。李纤凝支棱着脑袋躺在她身侧,端详她的五官,发觉她的鼻子很像仇璋,眼睛也像,嘴巴最像,全身竟没有一处像她。 未免惆怅。 夜凉如水,夜乌如墨,已经是子夜了,李纤凝没有一丝困意。她知道,身处光德坊的仇璋必然同她一样,睡意全无。 此时此刻的他在做什么,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什么。 不管他想什么做什么,这必是难熬的一夜。 过了这一夜,他会以怎样的目光看她,李纤凝心里没底。 丑时二刻左右,匹练似的银光灌入室内,满室生辉。 月亮升起了,今晚的月相是残月。月有阴晴圆缺,残月预示着一个月即将走到尽头。 残月升至高处,月光也从床脚爬到了床头,爬到了阿玥软亸亸的脸蛋上,把她脸上绒毛照得纤毫毕现。李纤凝亲了亲女儿的眼睛鼻子嘴巴,今夜之后,她会有多久看不到她?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抑或永诀,李纤凝不知。 她希望可以很快很快,很快解决掉麻烦,很快一家团圆,为此她要拼上性命。一场从她十七岁就定下来的泼天豪赌,赢了,她可以维持现状。输了,她将赔上她的所有。 没等月痕印上中天,晨光已熹微。 素馨进来服侍她洗漱,惊讶她眼睑乌黑,一夜不曾睡的模样。 没等开口询问,李纤凝塞给她一封信,叫她拿着这封信去见罗婋,听罗婋吩咐。 素馨不胜疑惑,“表小姐要吩咐我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服侍小姐用过早饭就去。” “现在去,莫耽搁。” “何以这样急?” “路上逢人不要说去见表小姐,说替我办事。”李纤凝把信塞给素馨,“去吧。” 素馨怀着莫大的疑惑去了,到罗府见了罗婋,信递上去,罗婋拆信默读。 素馨问:“表小姐有什么吩咐我的,没有吩咐我先回了,今天小姐气色不对,我总也不放心。” 罗婋放下信,面色凝重道:“你回不去了。” 与此同时,大批京兆府府兵包围了仇宅。 陈都尉亲自领兵,手执利器,公然闯入中堂。 仇家人愕然失色,须知这是二品大员的府邸,说闯就闯,肆无忌惮,俨然有惊天之变故,无须顾忌。 仇家人非但下人们栗栗危惧,主子们同样惴惴不安。 均想是不是之前闹的天翻地覆的大秦寺案牵扯到了自家,没道理呀,仇璋亲自带兵捉了大秦寺一干人等谁人不知,怎会引火烧身? 人心惊疑浮动之际,仇侍中站了出来。气度镇定,丝毫不乱。 “陈都尉带兵闯我府邸,所谓何事?” 陈都尉执下官礼,双手奉书,“仇侍中,这是福王殿下御批的逮捕文书,请您过目。” 仇侍中过目之后大惊失色,“你们要抓我儿媳,我儿媳所犯何罪?” 身后人等闻听此言,尽皆骇异,同时带着一丝惶惑,儿媳?哪个儿媳? “事情尚未明朗,不宜公布罪状,恐有损府上声誉。下官限时拿人,请仇侍中行个方便,交出令媳。” “我儿何在?我八弟何在?” “仇少尹与仇县丞皆被扣留在京兆府。” 陈都尉用的字眼是“扣留”,显见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一定地步,没说扣押已留了面子。仇家人人慌乱。 仇侍中沉吟不语。 这时候,一道清朗朗的声音荡开所有迟疑惊惧,落在众人耳畔。伴随着这道声音,李纤凝出现在众人眼前。 “爹不必再问了,我随他们去。” 她打扮过了,上身穿窄袖衫外搭青绿半臂,腰系石榴裙,是她最爱的朱碧配色。 头绾螺髻,简单利落不失威仪。 陈都尉喝命左右上前拿人。 “放肆!”李纤凝严声厉喝,“我是县丞之妻,县令之女,将军之妹,岂是给你们拉扯的。开让,我自己会走。” 陈都尉为她气势所慑,默许府兵让开一条道。 李纤凝款款下拜,执大礼,朝着仇侍中夫妻所在方位磕了三个响头。礼毕方同陈都尉离开。 一队府兵在前,一队府兵在后,李纤凝居中。分明押着她走,然李纤凝腰背挺拔,双手交叠身前,目视前方,风仪万千,竟然走出了被护送的架势。 直到府兵全部从仇宅撤出,仇家人犹久久的回不过神。
第114章 残月篇(其七)真与假 李纤凝被带入一间刑室,周围摆满刑具,其中的大部分她用过,用在别人身上。想象着这些东西施加于已身,想象着抽筋断骨之痛,对于犯人受刑时的恐惧有了几分体会。 脚踝上一凉,有人给她扣上镣铐,镣铐另一端钉死在地上,限制了她的行动。 手上同样上手铐,颇具重量,沉沉的压着腕子。 房门从外面打开,福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护卫随从文吏等人员。 文吏坐到西窗下,摊开纸,研好墨,做好录口供的准备。福王走到李纤凝面前,缓缓撩衣下坐。他身上有种金贵闲雅的气度,举手投足舒展从容,长者的面庞,保养得宜,掩盖了真实年龄。令人觉得亲切、可依,虽然仅仅是表象。 两名带刀护卫面无表情立于福王身后,严阵以待。 福王手上握着一串老山檀念珠,徐徐捻动,珠子与大拇指上的蜜蜡扳指碰撞出沉涩的声调。 李纤凝微微而笑,“能得福王亲自审问,纤凝三生有幸。” “仇少尹受你牵连,需回避此案,这么大案子,本王不放心别人,只好亲自审讯。” “八叔和文璨,他们好吗?” “他们在内宅歇息。”被软禁的含蓄说法。 “我可以见见我的夫君吗?”李纤凝问,旋即又否定,“算了,还是不要见了,见了说什么呢。” “你知道本王用这么大阵仗请你来是为什么?” “我知道。” “这么说你承认了。”福王捻珠子的手微顿,“你就是天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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