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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一片月

时间:2024-07-12 14:10:02  状态:完结  作者:君芍

  “你别说,那阵子她心情确实不好,成天摆着一副瘟神脸,阿娇见了都怕,常常过我院子里玩。”

  “除了梁凤娘,秋言还同谁交好?”

  “再也没谁了。秋小娘子斯文腼腆,不大主动和人搭讪。我那小女儿出嫁前同她好过一阵儿,嫁人后,再没联系了。”

  李纤凝拄腮凝思,这一趟不可谓不有收获,可惜全浮于表面,深入不到根本。按坊民说法,秋言和梁凤娘仅有的矛盾也只是秋言死了丈夫,心情不好和梁凤娘拌嘴,时隔多年,秋言岂会因为多年前的几句吵嘴而心生杀意,赶去安邑坊杀人?

  其中必有重大隐情。究竟藏着怎样隐情,毫无疑问尚需深挖。

  从居德坊出来,仇璋衣领处那圈描金仰莲纹显见的暗淡,金粉簌簌落了满襟,足见妇妪们的热情。

  仇璋黑着脸,“下次查案你自己来,恕我不能奉陪。”

  李纤凝道:“究竟你是县丞,我是县丞?”

  “我是县丞,但我休沐。”

  李纤凝才不管,“明天我去拜访魏县丞,烦你引路。”

  “你拜访他作甚?”

  李纤凝步履放缓,“秋言丈夫那桩案子,我想一探究竟。”

  “李纤凝,你非得在人家休沐的时候前去搅扰?”

  “我观魏县丞,有怀公而忘私之心,不计劳苦,比你这个县丞称职多了。必不介意我相扰。”

  “既如此,还等什么明日,何不当下去拜访?”

  “不成,出来久了,被我娘发现要挨训。说好了,明日巳时,你在西角门外候我,不准爽约。”

  仇璋没应,但是李纤凝知道他一定会依从她的心意。

  秋阳温暖而不刺目,天色温润一如积蓝瓷釉。呼吸间,尽是桂子花香。李纤凝高举手臂,惬意地抻个了懒腰。有案子查、有情人在侧,天气又这样晴媚可人,霜飔微微拂面,她还要怎样更好的秋天?


第8章 上弦月篇(其八)白骨案

  魏斯年对李纤凝仇璋二人的突然造访颇感意外。到底是官场上浸淫久的,惊讶掩于眼底,热情招呼来客。

  “贫舍寒酸,无有好物招待,仅有粗茶一壶,聊以待客,二位别嫌弃。”

  仇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接过茶盏,无需近嗅,仅凭袅袅上升的茶气分辨出确实不是好茶。客气放置一旁,并不饮用。魏斯年寒士出身,为官多年,清廉似水,较他这等有宗族倚靠的县丞又是另一番光景。

  李纤凝不讲究这个,恰逢口渴,抬臂饮了半盏。

  “今日冒昧到访,该是搅扰了县丞清闲?”

  “贵客登门,欢喜还来不及。何谈搅扰。”魏斯年见李纤凝一口喝去半盏茶,提壶续茶。

  “魏县丞不妨猜一猜,我们此行的目的。”

  仇璋斜一眼李纤凝,不十分相熟,登门搅扰已是不该,对方又是长辈,怎么还叫人猜?

  魏斯年笑呵呵,“想必是为安邑坊那桩案子,有需要魏某人略尽绵力之处,李小姐尽管开口。”

  “昨天我们去了居德坊。”李纤凝说,“据那里的坊正透露,秋言的丈夫张豫卷入了四年前的人命案子,于当年秋后问斩,今次来找魏县丞,实为了解此案。”

  “张豫……哦,张豫,我说这名字耳熟呢,确实确实,他是四年前白骨案的案犯。”

  魏斯年神色不自然,落到李纤凝眼里,增了一丝疑窦。

  魏斯年很快调整过来,以平素的语气讲起案发经过。

  住在金光门边上的群贤坊人氏张三以贩柴为生,四年前仲夏某日,他一如往常,摸黑起床,绝早入山,好趁着晌午火伞高张之前砍下一担柴,回来贩卖。

  眼看柴砍得差不多了,张三捆扎好,挑起来扛在肩上,拽开步子,走至一缓坡时,脚下被树根一绊,连人带柴倒摔出去,骨碌碌滚下坳子,落入地穴。等张三揉着摔疼的筋骨睁开眼睛时,惊见身下压着一具白骨。

  张三常在山间行走,白骨没少见,有的是叫猛兽叼去吃了剩下的骸骨,有的则是迷路,饿死累死在山里,有的是自己想不开,找棵树上吊了。张三只当这又是一个倒霉蛋,混没在意,然而目光扫过尸身,赫然发现这具骷髅的右手食指缺失。

  光德坊富商孟虞孙半年前丢了儿子,贴出告示寻找,告示上细致写了孟公子失踪前的衣着,及形貌特征,其中有一条正合右手食指缺失。莫非这无名尸骸是富商公子?

  张三心思活动,想那告示上赏银不少,哪里还顾得上担柴,转而把白骨担在背上,进城讨赏去了。

  白骨周围没有其他可供辨认身份的东西,连衣物也不翼而飞,孟家却一口咬定那就是他们家失踪的公子孟光,告到官府,坚称孟光为人所害,要求县令查出凶手。

  不想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人纷纷站出来指出家中亲友正是进了小合山之后失踪,莫非也为人所害了?山中白骨随处可见,当真全部死于意外或想不开?其中是否有歹人作祟?由此牵出一桩连环劫财杀人案。惊动了圣听,责令长安县限日完案。

  韦县令自是殚精竭虑。殚精竭虑归殚精竭虑,无从查起,上边催得又紧,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居德坊传出一则流言。

  坊中有个叫张豫的,自称杀了人,地点正是小合山。传到韦县令耳朵里,立即着人捉拿。张豫一开始不认,后来吃不过打,一五一十全招了,自称贪图财物,常年于山中游猎,专挑衣着显贵的独行路人下手,几年里,做下多少案子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杀完人后,剥去全身衣物,就地掩埋或推入深谷。关于孟光,半年前确实杀害了一个衣着精致的公子。

  案子由此告结,张豫于当年秋后处斩。

  魏斯年这番陈述,详略失当,李纤凝蹙起眉尖,“自称杀人?谁杀人之后四处喧嚷?”

  “狂妄自大,认为死无对证,也是有的。”

  “案情细节不明,魏县丞可否再详细说说?”

  “这案子有四年了,个中细节实难牢记,李小姐若想细究,不妨明日携带公文移步县衙,查阅卷宗。”魏斯年言语诚恳,李纤凝琢磨不透其用意,答曰,“能看卷宗当然好。”

  时辰近午,李纤凝仇璋告辞出来。

  出得光德坊,直奔居德坊。仇璋问她再去居德坊干嘛,她只回有事,不作细言,仇璋见她抿着唇,眉宇阴沉沉,没再追问。

  至居德坊,洪婆宅。洪婆坐于院心剥豆子,见他二人进来,先还疑惑了一阵儿,得知还是为秋言的事,请他们小杌子上坐了,奉上两盏粗茶。洪婆的粗茶较魏斯年的粗茶又是一个成色,乃是货真价实的粗茶,汤色深浓,全然望不到盏底。这次连李纤凝也没喝。

  “秋言丈夫那桩人命官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阿婆是秋言的近邻,料想比旁人清楚些。”

  “这桩官司,说来也蹊跷,想那张豫文质彬彬的,从没听说他在银钱上跟人计较,居然会为了钱去杀人,真是想不通,想不通。”洪婆一面说一面剥豆子,豆粒子不助往手心里滚,不移时积了黄澄澄一把,

  “据说张豫自己宣扬自己杀了人,有这回事儿?”

  “没见他亲口说,平白刮起了那阵风。当时街坊四邻都在议论,说他杀了人,没说在小合山,也没说是孟家公子,而是什么积翠寺的僧人,那僧人欺辱了秋小娘子,他一气之下把人杀了,都是这么传的。后来不知怎地,官府的人来了,把张豫带走了,再后来就变成他在小合山杀了孟家公子,没出几个月,人也砍了,那段时日,秋小娘子日日以泪洗面,甭提多惨。”

  “积翠寺在大合山,事发地在小合山,遇害者也不是同一个人,这期间怕不是有什么出入?”仇璋犯起嘀咕。

  “谁知道呢,我们也搞不懂。”洪婆说。

  “秋言张豫夫妻感情如何?”李纤凝提问。

  “哎哟喂,别提了,那叫一个好。娘子娇美,郎君又肯温存体恤,夫唱妇随,用你们的斯文话儿讲叫什么琴……琴瑟和鸣!左邻右舍的小娘子哪个不艳羡,纵是我这么个糟老婆子,心里也咕嘟咕嘟冒酸泡呢,心想怎么这么好呢,我紧挨他们住着,多少年了,没见他们吵过一次嘴,夫妇俩人儿脸上永远挂着笑,生的女儿又乖又漂亮,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谁又承想后面是那样一个结局。要不怎么说日子得平平淡淡的过呢,福气太集中,两三年消耗没了,剩下的只有苦。”

  洪婆说着大抒感慨,李纤凝就着她的话说,“张豫吃了人命官司,秋言的日子必然难熬。”

  “何止难熬,天都塌了。黑也哭白也哭,到衙门前为丈夫喊冤,听说还叫衙役诱哄去了身子。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张豫也没了。那时候阿娇没人照料,全指望我们几个近邻。好在孩子乖巧,给口饭吃就成,不用人操心。就是命短,可怜的阿娇……”洪婆不胜唏嘘。

  “叫衙役诱哄是什么回事儿?”李纤凝提问。

  “也是道听途说,真假作不准。张豫被衙门带走,没几天传出他杀人劫财,即将被问斩的消息,秋小娘子到县衙喊冤,连门也进不去,有衙役瞧上她姿色,诱哄她说只要她肯跟他做那事儿,就帮她丈夫申冤,秋小娘子病急乱投医。白白叫人快活一场,传得人尽皆知。”

  一阵风刮过去,巨大的树影下,嫌凉了。一时只听得洪婆剥豆子的声音,干燥的豆萁哗啦哗啦,愈发衬得小院宁静。

  “凤娘那蹄子嘴巴最毒,说什么她原本就是被张豫强暴了才跟的张豫,等张豫死了,何妨跟那个衙役。相好的时候两人儿形同一个人儿,一朝交恶,逮着你脸上吐唾沫。”

  李纤凝仇璋又一度震惊。

  “张豫强暴秋言?”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也是传言,真假未知。”洪婆身子倾过来,刻意压低声音,“听说秋言还做黄花闺女时给张豫强占了身子,秋言迫于无奈嫁了她。”

  洪婆这时直起腰,声音又大了,“我琢磨这话是从凤娘嘴里传出来的,她那时候和秋小娘子走得近,秋小娘子没有瞒她的。我寻思翠翠那丫头指定也知道,但她嘴巴严,连我也不肯透露。还叫我别乱嚼舌根,我是那样人么!”

  “翠翠是谁?”

  “先头说过,我的小女儿,盖翠翠,她爹这姓姓得怪,当年还是请西市卖字画的先生给起的名。还说的过去?”

  李纤凝夸好,趁热打铁问洪婆要了盖翠翠住址,以备后用。

  日影长了,从洪婆家出来,两人乘车回宅。车声辚辚,李纤凝沉默了一路,过朱雀门时方才开口:

  “在魏宅,我提到张豫,魏县丞神情不对,我想你也注意到了,你怎么看?”

  “魏县丞似乎有所隐瞒。”

  “洪婆提到秋言曾到县衙喊冤,他作为县丞,不可能全然无知。查阅户籍那晚,他从我嘴里听到秋言这两个字时应该即想到她是谁了,却未透露只言片语,后面张豫的名字浮现,也没表露出惊讶。若是一起无足轻重的案子,过去四年忘了也不稀奇,可是今日我一提,他即道是白骨案。他分明记得张豫,也没有忘记旧案。我猜他想要隐下的并非秋言,而是白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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