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太阳正隆、日光曜曜,借赤茶之口,李承玠麾下人传来了元展眉的行踪。 孟追欢便跟着纵马往宣阳坊中去,此地大量彩缬铺子、裁衣绣娘比邻而居,绫罗衣裳、满缀珠玑;绣闼雕甍、比竞豪奢。 布帛轻纱或自高高的木架,倾泄而下,或按尺寸颜色分门别类,置之高阁。 孟追欢提起裙摆寻了好些个时辰,这才看见元展眉捧着一叠栀子黄的罗布出神。 孟追欢轻轻一笑,提裙上前,“罗布轻减,用灰缬之法印上团状花样,比盘金绘银更美。” “金银泥绘虽老气横秋,但胜在所费颇多,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身份来。” 孟追欢看了看她那双吊稍狐狸眼,“你说的最好是衣服。” 元展眉笑了笑,“说的不是衣服,难道是男人?” 孟追欢压低了声音,凑近她的耳朵,“告诉我眉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元展眉却不答话,只是衣坊的绣娘召来,“这位夫人想裁一身大袖衫穿,哪里可以量体?” 那绣娘似是与元展眉很是相熟,引着她们入了院内专供女客饮茶选花样的房间,又上了瓜果茶点才离去。 元展眉双手握尺,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冬日穿得厚实,她便将夹袄的间裙都褪去,让元展眉替她量体。 元展眉将尺子抵在她的腰间,“你生孩子的时候疼吗?” “特别疼,感觉比死还要疼。” 元展眉将尺子放在她的肩头,“那你为什么还要生孩子?” 孟追欢抻着脖子想了想,“一场意外罢了,打了十有八九我也活不下去,就只有生了。” “那你说我为什么甘愿进宫,赴这场和死一般的疼呢?” “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比死还重要了,我可说不准。” 元展眉握住孟追欢的肩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我陪在薛娘娘身侧数十年,薛娘娘遴选女官,拔举宫女,只为我们女子亦可有书能读,有官能做。内廷六局二十四司,在册女官不下百人;娘娘手握权柄之时,更有女官入紫宸殿论策主事。” “可如今呢,女官大半四散,满床的笏板被送进朝臣家、满箱的典籍被纳入崇文馆,你让我如何甘心?” 元展眉替孟追欢将衣裳拢住,“宇文氏马背上的功夫了得却不通晓宫务,我可借她之手重组六尚局,至于前朝,则还需多加筹谋。” 元展眉手心出了一层薄汗,缓缓握住她的手,“你若想做个悠闲的寡妇,我也不怨你;但你姨母的所有抱负、孔文质的所有雄心,你全都要抛之脑后吗?” 孟追欢离了宣阳坊后,便直奔李承玠家中。秦王府仆人似是对她的长相很是熟悉,立马就将她请到了李承玠的房内,孟追欢却很是离奇,他一个天天卯时便演练阵法的人,竟日上三竿了还未起床。 孟追欢心想,虽和李承玠做不了情人,但拿他暖暖手却也可以,她便将冰冷的双手全捂在了李承玠的脖颈处,将李承玠冷得一哆嗦,转而醒了起来。 李承玠揉揉眼睛,眼下皆是青黑,猛打了几个哈欠才发现是孟追欢坐在床沿上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望着他。 “怎么困成这样,和谁偷情去了?” 李承玠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因他阿爷将孟祚新当作李云珞安置在了太极宫,他便只能夜夜翻墙进去探望,他为这小孩寻了好些古籍,这小孩儿却像极了孟追欢,有一万个问题等着问他,他答不出来就只能夜夜挑灯翻书,如今竟比他在崇文馆念学时还要刻苦上进,但这样承认自己没文化的事儿自然不能和孟追欢说。 “去龙首原狩猎了。” “大半夜狩猎,你还不如说是去玄武门兵变了……” 李承玠猛得挣扎起身,将孟追欢的嘴捂住,“阿爷正值盛年。” “我又没逼你弑父,”孟追欢将手掌摊开,“我不过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谈一桩交易?” “若是其他事,我自然可以允你,但若涉争储,”李承玠轻轻将孟追欢的手拍开,“一律没门儿。” “不听听我的条件吗?”孟追欢捏捏他的手掌,“你不想将突厥彻底赶出漠北之外吗?” “我不打突厥难道是因为我不想吗?”李承玠看她一脸认真地模样,刚想伸出手来捏捏她的肉脸,却又缩了回去,“其中牵扯军机要务,我不便与你详谈。” “你少在这里糊弄我,你们父子征突厥时的每一份战报我都看过,”孟追欢叹了口气对他道,“深入漠北,突袭王帐,两马同行,马歇人不歇,还不带辎重,取食于敌。” “他们只说你奇袭龙城、战功彪炳;只说你生擒哈丹巴特尔、登临瀚海;只夸你是草原上的闪电、恣意仗剑的少年将军,可唯有看过战报的人知悉,这是多少次和死亡擦身而过——”孟追欢说到此处,险些要落下泪来。 李承玠伸出手握住她的肩头,“欢娘从前不是说,只愿我一晌贪欢、暗约偷期吗?为何提及我的生死,却一副几欲落泪的模样?” 孟追欢神色不大自在,“追欢逐笑而已,只守着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也太无趣了些。” 只听孟追欢却不愿谈此感情之事,“秦王可愿以军中势力为我做保,行救亡新法,革羸弱兵政,强甲弓士马,饮马渭川,指日可待。” 李承玠扯了扯嘴角,旁人觉得他已封秦王,争储有望,富贵在前,只有欢娘知道他踏破祁连山缺的抱负和胡未灭、鬓先秋的遗憾。 他既欢喜,却又对孟追欢薄情寡义心生怨怼,只听他嘴比脑快,指了指床榻道,“这就是孟追欢你求人的态度吗?你不如脱了衣裳上床来说?” 孟追欢没想到他竟会口出轻薄之语,转身就要走,又气不过,往他脸上就是一耳光,打得李承玠耳边嗡嗡作痛。 水流潺湲、碧空如洗,李忧民与孟追欢二人皆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齐太液池旁垂钓。 “你昨日去见了元展眉?” 小内侍递给她渔竿鱼饵,她便挨着李忧民坐下,“不过是在宣阳坊彩缬铺中偶遇。” “她不日就要入宫了,以后还会有刘氏、萧氏、王氏……”李忧民抬起鱼竿,又是空空如也,“你是不是偷偷在心里骂我是个糟老头子?” “臣不敢骂。” “那你说,为什么我两个儿子都这样大了,还要生呢?” “臣也不敢说。” 李忧民单手抬起斗笠,一双鹰眼直直地盯着她,“你尽管说,朕也不能诛你九族,顶多罚你去刷恭桶。” “因为两个儿子都坐不稳这张龙椅。” 李忧民却显然不甚赞同,“朕的大儿子自小从军、能布百阵,以计克敌;小儿子虽长在长安、但却是战功赫赫、两破胡虏的少年英雄,你却说他们坐不稳这张龙椅?” “他们争得是天下共主,不是可汗的牛羊,杀人流血只能坐一时的龙椅,不能生生世世的稳坐如泰山啊——”孟追欢拉动鱼竿,一条小鱼上钩,“那日蓬莱殿家宴,圣人真是在问德行吗?圣人问的是如何让我们李家本枝百代、传祚无穷——可惜这两人一个答天命、一个答爱子民,这样的答案圣人若是满意,今日我便不会坐在这里垂钓了。” “儿子不争气能怎么办,总不能丢了吧?” 孟追欢放下钓竿,“儿子不争气,不是还有孙子吗?” “阿新才六岁,也太小了些。” “圣人还有几十年好活,不急。” 李忧民认真地盯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臣忙于变法,无暇顾及小儿,还烦劳圣人与皇后代为照顾,”孟追欢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才道,“臣既是请爷爷奶奶照顾孙子,更是将臣的唯一顾虑交出,变法之中,臣不会攘权夺利、呼群结党;不会包藏奸心、摄威擅势。遇告讦诽谤,望圣人信臣;逢痛诬丑诋,望圣人护臣。” 李忧民搭了把手,扶她起身道,“从前变法难以推行,多有人主多疑、摇摆不定的缘故,此番变法,我定护你信你。你需记住,我抚养阿新,是爷爷带孙子,却不是皇帝为了拿捏臣子的软肋。” “你身有散官头衔,朕会借吏部铨选许你以长安城万年县县丞一职,新法先由万年推行,若行之有效,再遍及全国。” 说罢,李忧民又将放鱼的竹篓递给她,叮嘱道,“冬日冷,带回去给阿新煨些鱼汤喝。”
第16章 :驱傩归去作新春 朝中荫封子弟,可以挽郎 挽郎:出殡时牵引灵柩唱挽歌的少年人。 入仕,挽郎所做的便是——牵引灵柩、歌唱悼歌、为国送葬。在丧仪结束后再经吏部铨选,便可入朝为官。 她姨母掌权时,推举女子入朝为官。她只因哭得撕心裂肺、唱挽歌唱得哀婉动人,被选为了淑太妃丧礼上的挽郎,得了个八品散官的头衔,却未曾入朝做事为职事官。 纳八品散官为七品县丞本无不妥,可万年县却大有不同。 万年地处朱雀大街东部,皇亲贵胄、官员豪强多聚居于此,县丞却要协助县令管这其中的农田水利、风俗教化、争讼曲直,万年县中之官,虽官位不显,却是京官中的第一烫手山芋。 孟追欢还未等到吏部的调任文书,便已经回了亲仁坊的孟白甫宅中,只因万年县廨在宣阳坊内,她总不能每日跨了半个长安去上值。 但诏书尚未下来,她只能每日坐在孟白甫所种的竹林间哀叹自己多舛的命运。 这日赤豆说有客到访,竟然是李承玠手下的军师客京华。赤豆精研茶道,最擅点茶,她抬手间将茶叶碾成粉末,又调成膏状,引入沸水,下汤运匕间,茶汤纹脉便成远山,又须臾间散尽 即茶百戏,又叫分茶,水丹青等。 。 赤豆将茶盏奉给了孟追欢与客京华二人后,便退了下去。 客京华微微一抿道,“托娘子的福,某才能对此等水丹青一观。” “客公这是又来论诗?”孟追欢顿了顿,“弹看飞鸿劝胡酒犹在耳侧呢。” “如今在孟舍人宅院,论诗不是班门弄斧吗?” “李承玠军中人说客公通晓天机、算无遗策,正好我也懂些周易之术,不如让我为客公卜上一卦?” 她也不看客京华的反应便继续道,“圣人前日召客公进宫,却不是问军务,而是想许公以官职。我还知道,这官职是去顶如今的万年县县令长孙腹剑,客公不想要,却由不得你不要。” 客京华抚掌笑道,“娘子该和我一同去东市里摆个摊子算命才是。” 孟追欢吹一吹茶汤上的沫子,“圣人命你我二人于万年县行变法之事情,可客公如今的上峰秦王,却对变法之事极力阻却,客公夹在其间,很是难做啊。” “那孟娘子帮某算算,某该听谁的,才能在这长安官场中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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