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悔教夫君觅封侯 筵席上用的是冷冽香浓、色泛碧波的新丰酒,孟追欢虽与元展眉故友相逢、泯尽恩仇、心知悦乐,却因新丰酒后劲颇足、不敢多饮,席过一半就逃到外面吹冷风醒酒了。 孟追欢倚在长廊的石柱上,朱墙碧瓦自朝暮,多少楼台雨雪中。她想起李承玠是最爱新丰美酒了,不知今日他醉了几分? 孟追欢有几分薄醉了,酒意朦胧间她竟恍然不绝,往从前她所睡得的蓬莱殿西偏殿走去。 当值的宫女内侍都去过冬至节了,蓬莱殿内只影影绰绰地瞧见几盏宫灯,待到她觉出不对之时,她已然坐在她从前睡过的屏风床上了。 床上竟躺着个颀长健壮的男子,忽而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抱入了床榻。孟追欢张口欲喊,那人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孟追欢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便不叫了。 “来这儿做什么?” 李承玠却未松开她,还是将她搂抱在怀中,床间回荡着新丰酒独有的香气,孟追欢却觉得这男人出尔反尔,既然已经说断了,还无端纠缠做什么,她开口就是揶揄他的话,“不甘寂寞,水性杨花,半夜爬你的床。” “你不说我是断袖分桃吗?”她揶揄李承珩的话不想竟被李承玠给听了去。 李承玠用手摩挲着她细白的颈子,呼吸有些粗重了,又将她放到床里面用被子盖住,“咱们做不了夫妻就做好姐妹吧,姐妹你往里面躺一趟。” 孟追欢刚想从被子里爬出来骂他,就听到外面开门咯吱一声,显是有人进来,她忙钻进被子将脸蒙住。 “醒酒的蜂蜜水,小心烫。”那推门而入的女子将碗递给李承玠后,又在胡凳上坐下,原来是宇文飞燕。 李承玠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子,想将他床内高高隆起的被子挡住,“没喝多少,不醉从麟德殿出不来。” 他不藏还好,一藏宇文飞燕便一眼就瞅出了她的心虚,指着那一团道,“这是什么?” 李承玠偷偷掀开一个被角让孟追欢透透气,他沉默了半响只能开口说,“爬床的宫女。” 宇文飞燕倒吸了一口凉气,作势就要拉李承玠出来打,“臭小子,你这些天干得都是什么事儿?” 李承玠怕宇文飞燕生起气来孟追欢一起打,忙扑上去将那被褥下藏着的人挡住,“阿娘你要打也要等我俩穿好衣服再打啊。” “今日发生的事我会一五一十地和欢娘说,要打要骂也要欢娘来定。” 须臾间宇文飞燕便甩袖而去,她的侍女还将门重重地合上。 孟追欢表达了对李承玠为了保全她的颜面这么大了还要吃阿娘的竹笋炒肉的深切痛惜、深切同情、深切哀悼,整理好衣衫便一刻不停地翻窗走人了。 临走前孟追欢还不忘替李承玠将解酒的蜂蜜水解决掉。 从前薛观音没少因为孟追欢逗猫惹狗、掏鸟斗鸡的事儿禁她的足,致使她对从西偏殿偷摸出门的事儿很是娴熟,一路绕行便到了太液池湖畔。 李承玠养得那只水鸟已然在太液池安了家,水光如镜、汀风绿,水鸟不懂孔文质的殉国之痛,也不懂她怨太液水寒,只知惬意食鱼、人间乐事。 一声欢娘,她与水鸟具惊,原是宇文飞燕在喊她。 “欢娘,你竟在此,也省得我去麟德殿找人了。”宇文飞燕略略迟疑,伸手便将那水鸟拢在怀中,抚摸过它光洁的背脊,这才开口道,“二郎他……房中似是……有个宫女。” 孟追欢本以为按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宇文飞燕必然要假装不知此事,她乍然听闻顿时脸上一热。 宇文飞燕见她不说话,只以为她是在伤心,便道,“欢娘你别难过,我知你们汉人喜欢在一棵烂脖子树上吊死,这样想其实是不对的,要不我再给你介绍个鲜卑男儿吧!” 虽说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好做红娘,但也不能说媒说到自己儿子旧情人脑袋上去吧? 孟追欢叹了口气,心一横,今天已然演了那便干脆演到底,她掏出手绢便做出泫然若泣的模样,“娘娘你不知道,男儿素来凉薄,我到如今只恨,悔教夫君觅封侯啊!” 宇文飞燕愣了片刻,“欢娘你说的什么诗,阿娘听不懂。” 孟追欢强挤出一滴泪来又瞬时憋了回去,“就是骂他是个王八蛋的意思!” 宇文飞燕见她哭得伤心,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就给她安排了宫殿在宫中住下了,二日李承玠却来说皇后唤她一同去蓬莱殿用午食,她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李承玠走了。 “为何喊我去?” “提醒提醒圣人他老人家,他欲纳的妃子和他儿媳一样大,他将来生的儿子比他亲孙子都小。” 孟追欢叹了一口气,“哪家姑娘,怎么还上赶着嫁老头啊?” 李承玠拉了她一把,“昨天和你同席宴饮的那位,恭喜你啊,好姐妹马上就要做你婆婆了。” 难不成元展眉竟真将她那句“老头好,老头事儿少死得早”听进心里了? 殿内布了黄花梨的长桌长凳,李承珩与他王妃陈尚微已然落座。 陈尚微意度温婉、粉黛娉婷,举止间进退得宜、喜嗔中仪态万方,孟追欢只觉李承珩不识好歹,娶了这样的妻子犹嫌不足。 孟追欢开口想刺刺这个满腹花花肠子的男人,“楚王也该劝劝圣人才是,万恶淫为首啊。” “是这样吗?”李承珩眼风扫过她和李承玠,“男媒女妁、三书六聘,又不是无媒媾和、偷情私通,怎么娶不得吗?” 李承玠在桌下拉住孟追欢的手,笑着对李承珩道,“究竟是男媒女妁,还是将婚事做交易,成亲为买卖,大哥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外面一阵脚步,两兄弟忙止住了声,齐齐行礼迎驾。 “都是一家人别拘礼了,快落座。” 传菜的内侍将杯盏、菜品一一摆好,筵席之上烹羊宰牛料珍馐、细炊慢煮出佳肴,既要照顾到各人的口味风俗,又不能失了礼节,孟追欢只想大肆品鉴一番。 李忧民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他们一家人也都不是长安城中鼓吹“食不言寝不语”的世家大族出身,显然是有话要说。 俄而李忧民握住了宇文飞燕的手,缓缓道,“此番靖难,幸得有燕儿鲜卑全族助我,实乃我左膀右臂也。” 鲜卑族——关内道逐水草而居、走马饮黄河的宇文氏是鲜卑族;长安城弄时局风云、据庙堂之势的元氏也是鲜卑族。 孟追欢却不确定这饭桌上的人都听懂这弦外之音,忙在桌下按住李承玠的手,示意他别乱说话。 李承珩拱手道,“全因阿爷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 出自《贞观政要》 才是。” “是这样吗?”李忧民挑了挑眉,“那历代君王呢,周王分封,怀修圣德;始皇六合,功齐太古;汉武北伐,雄才英主;他们德行不厚吗,不与日月齐高明吗?为何还是落得子孙殄灭、亡国失家的下场?” 李承珩略一思索便道,“天命行致此,人力难转圜。” 李忧民不发一语,只是望着李承玠,李承玠心里咒骂,但还是开口道,“概因这些君主不体恤百姓之故,秦皇长城之下是累累尸骸;汉武疆域之实是穷兵黩武……” 李忧民只悠悠道,“历朝历代体恤百姓的君主也不在少数。” 孟追欢见他们都在说事,便埋头吃饭,正细细琢磨如何将宫中厨子拐回家时,李忧民却将目光望向了她。 “只消法度长存即可,”孟追欢说完这话却觉得不妥,但已然开口万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周幽王昏聩,可分封之威犹存;秦二世流湎,可车同轨、书同文以至今日;汉亡于外戚宦政,可均输平淮之法今世仍可用。商鞅虽死,其法犹存啊。” “法度长存——你是说变法?” 孟追欢摸不清李忧民的想法,“商鞅遭车裂、桑弘羊受烹杀、王安石郁然长辞,臣的夫君前不久还在太液池里漂着,臣不敢变法。” 李承玠掐了她一把,“一家人吃饭,别老将死挂在嘴上。” 李忧民指了指桌案,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朕闻荆国公夫人家中有一花匠颇通莳花弄草之道,朕得了一株腊梅,待夫人家中花匠侍弄好了,再送到浴堂殿中来。” 这一顿饭,满是炊金馔玉,桌上的人除了孟追欢,各个却都味同嚼蜡。 已是酉时,日落云斜下将大明宫的高堂庙宇拉出狭长的影子,李忧民与宇文飞燕依次将这儿子儿媳送出宫,望着他们成双成对、同气连枝的模样,李忧民忍不住问道,“阿燕,你会怨我吗?” “我只恨,悔教夫君觅封侯。”——说你是个王八蛋的意思。 李忧民似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中去,这话好耳熟,他几十年前早就听过了。
第15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孟追欢将修剪好的腊梅花枝摆在浴堂殿的桌案上,伏下身稽首后才坐在了殿中的月样杌子上。 李忧民笑了笑,“怎么今日行这样大礼?” “在蓬莱殿的是家翁和儿媳,在浴堂殿的是天子与臣属,自然要行大礼。” 李忧民摆弄摆弄那腊梅花枝,“你跟我说,只要用对了人,则肉汤与花瓶可兼得。你说说,我为什么要用你家中花匠而不用旁人,你家中花匠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花匠上要知时令节气,下要知护瓶择水,可臣家中花匠,还懂《花经》 《花经》:五代时南唐的张翊所撰,将可以用于插花的七十一种花卉,按其品质高下,仿照官秩等级分为“九品九命”。 ,插花如官场,九品九命,黜幽陟明。” 李忧民抚掌大笑,“朕总爱和你们这些听得懂弦外之音的人说话。” “那圣人的弦外之音是什么呢?圣人若想变法,朝臣万千,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商鞅、桑弘羊、王安石。” 孟追欢抽出一支腊梅,“找我做什么?是觉得我名声已经够烂了,不介意再烂一点?还是觉得我像为了变法命都不要的人?” “我从来都不需要商鞅、桑弘羊、王安石,”李忧民将花瓶再次递到她手上,“商鞅铁腕、农户多积怨;桑弘羊政下,商贾多破产;王介甫之法,朝臣多愠怒。我要的可不是这样一部法。” 孟追欢噗嗤一笑,“你是说,要一部农户、商贾、官员都满意的法,圣人莫不是在说笑话?再好的花匠都做不到。” “可我只要一个这样的花匠——”李忧民将花枝拍在桌案上,“谄媚阿谀的太监、笔翰如流的文人、披肝沥胆的忠臣我都不缺,我只想要个变法的花匠罢了。” 李忧民敲了敲她的脑袋,“好生回去翻翻孔文质变法时的文书,想一想你要拿一部什么样的法给我。” 孟追欢抱着蜡梅花枝走出浴堂殿,想自己半辈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竟也有拍马屁拍到马蹄上的时候,回去冥思苦想半夜而不得,又沉沉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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