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她来了。 她学识不差,为人处事也不若外界传言那般,她喜欢清静,又因婚事受阻灰心丧气,对朝政也颇有兴趣,最重要的是——她是圣上最宠爱、抑或换算为还算信任的女儿。 这些可足够了? 其实元贞并不确定。 她安排下这一切,仅仅来源于梦里有限的所知,以及自己的推敲猜测,很可能她的猜测都是错的,一切都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会是吗? 她能如愿以偿吗? 这位行事低调却堪为父皇最信任的内尚书,可敢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 心乱了。 乱于所知太少,又不够十拿九稳,可她目前能做到的也只能是这样。 元贞深呼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她缓缓地收拾着桌案,收拾完将笔墨纸砚一一摆放好,又在桌上摊开一张宣纸。 心乱了,就练字吧。
第33章 “蕙娘, 你可看懂了?” 蕙娘半垂着脸,试图掩盖目中的惊骇。 须臾,她苦笑说:“我原以为她是来此躲清静, 如今看来她所图并不仅仅是如此,她怎么敢?她就不怕……” 最后一句, 方暴露蕙娘心中的惊骇。 她怎么敢? 虞夫人缓缓咀嚼着这句话。 为何要说敢不敢?而不说能不能? 这股震惊一直持续着,持续到下午,蕙娘才又来找虞夫人说话。 她有些失魂落魄, 似乎将要说出的话颠覆了她的认知, 但她又不能不说。 “夫人,我思索了一天, 其实换个念头想, 如此倒也好。入内内侍省那边魏思进一直咄咄逼人, 都知他背后是谁, 裴鹏海在宫外待久了, 和那些文官眉来眼去也就罢, 内里他竟敢对尚书内省也动心思。 “程直笔性格刚直, 她不是关直笔的对手,可关巧慧她竟敢和魏思进有来往。您的病需要养, 不能再拖下去了, 您求退不得, 却又顾忌后继无人,如今这位来了。 “不如就交给她,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 想必也是信任的, 不然圣上不会让她到内省来, 如今又因婚事受阻绝了嫁人的念头, 您退去荣养,让她求仁得仁,何不两全其美。” 这次,蕙娘是把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完了。 早先她观程半香和关巧慧龃龉,知晓二人在夫人心中的地位,一直只观不言,今日算是彻彻底底把潜藏在底下的龃龉掀了开。 而虞夫人,前面都能处之泰然,唯独在听到关巧慧与魏思进有来往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凭空老了许多。 巧慧总埋怨她偏心半香,为何就不自省她为何偏袒? 她自以为对那边示好,便能求得尚书内省的安稳,殊不知尚书内省本就建立在内侍的对立面,如若两者真能合纵连横,那历代圣上为何要设立尚书内省,何不直接用内侍们更便捷省事。 恐怕哪日尚书内省和内侍们联合起来,哪日就是尚书内省的尽头。 可虞夫人也知晓,关巧慧是急了。若时光倒转几年,她身体状况还佳,巧慧是绝不会动这种心思。可恰恰是她身体每况日下,入内内侍省咄咄逼人,背后还有个裴鹏海撑着,才让巧慧急了,慌了。 她怕自己死了,尚书内省便不复存在。 这就是个死结。 不向入内内侍省低头,尚书内省怕是要分崩离析,向入内内侍省低头,又会惹来圣上忌惮。 “你啊……” 虞夫人靠在椅子里,徐徐叹了口气。 不等她说,蕙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夫人,我知我僭越了,可蕙娘只想夫人好好的,您以为您能瞒过蕙娘吗?你那病……” 说到这里,蕙娘痛哭出声。 许久—— “起来吧,此事容我再想想。” 元贞写了一下午的字,直到希筠来接她。 “公主怎么写了这么多字?”希筠收拾着桌子,有些诧异。 “不自觉便写了这么多。” 顿了顿,元贞又说,“卷一卷,都带回去吧。” 希筠将那一摞字卷成一卷,放进篮子里,又去找小桃子,小桃子见她来了,主动跳进篮子卧着。 两人离开尚书内省,一路往后苑行去。 廊庑曲折,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元贞感觉有些累,去看希筠。 希筠似乎也察觉到她心情不好,眼睛里藏着担忧。 她突然想起来,那梦里希筠是死了的。 突然来了几个陌生内侍说北戎指名道姓要她,说只有把她送去,才可再谈议和之事。 她不敢置信,也不信这几人,莫名其妙来几个内侍说敌国皇子要她,她就跟人走,那不是傻,是蠢。 彼时她还没意识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只当是谁给自己下了套,便坚持要见父皇,领头的内侍却置之不理。 她闯出殿外,才发现青阳宫已经被人围了。 围了也要闯! 她拿着簪子抵在颈子上说,不让她见父皇她去死,到时候就别谈什么北戎皇子不北戎皇子了,大家玉石俱焚。 希筠和绾鸢则去拦那些还想阻拦她的人。 她就这么闯了出去,见到了父皇,然后就被送走了,后来还是从绾鸢口中才得知,希筠死了。 当时有人动了刀。 后来绾鸢也死了。 绾鸢是唯一陪着她去北戎军营的人,陪着她在那里熬,熬过了几次生死,一直熬到了北戎都城,后来死在慕容兴吉大妃的手里。 元贞突然就不累了,她伸手摸了摸希筠头上幞头的垂角。 “公主,你怎么了?” 元贞看着她白净的小脸,笑:“没怎么,就是今天才发现你头上这俩垂角好像兔耳朵。” “这哪里像兔耳朵了?”希筠信以为真,还真把垂在肩头上的垂角扯到胸前来看。 元贞笑了起来,希筠这才发现公主原来是唬她的。 “公主……” 打起精神来的元贞,回到金华殿后,好好用了顿晚膳。 连绾鸢都暗自感叹,公主的胃口终于开了。 晚上好好睡了一觉,次日再去尚书内省,继续喝茶看奏犊,这一次她不再拿闲书掩饰了,只看奏犊。 每天都是神清气爽地去,兴致盎然地回。 而另一边,杨變果然如他与元贞所说那般,直接让人去拿了如烟。 不过他并没有动用私刑,而是将人交给了审刑院。 鉴于事情发生之始,确实是这叫如烟的名妓效仿元贞公主,以至于引来人群骚动,只是此事碍于圣上态度,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提及。 但既然杨變主动提了,董纪也没说什么,将此女收押进了审刑院。 反正是时真惹了圣上的怒,那也是这杨變的事,就让他折腾吧,折腾到天怒人怨才好。 宣和殿。 此殿原为宣仁帝初入宫时的居处,那时宣仁帝还未临朝听政,白日里在睿思殿听学士们讲礼读经,宴息则在后面的宣和殿。 及至他临朝听政后,此地改为收藏各类孤本、字画、玉器、印玺之用,其内遍藏宣仁帝喜爱的物件,平时若有闲暇,他便会来此地读书写字欣赏藏品。 此时宣和殿的书房中,刘俭并没有随侍在侧,只有宣仁帝。 另还有一人,虞夫人。 “夫人最近可安好?” “劳圣上记挂,尚安。” 说了几句闲话,宣仁帝进入主题。 “元贞她……” 见圣上脸色,虞夫人怎可能不知他想问什么,只是碍于她的脸面,才没有直接质问。 虞夫人仿若未觉宣仁帝此时内心的纠结,淡淡地叹了口气道:“圣上,老身老了,如今已六十有三。” 宣仁帝一怔:“是朕之过,不然夫人此时应该是颐养天年。” 说着,他也叹了口气。 “当年朕初登大宝,若非夫人与父亲有故,怕是朕也独木难支,太皇太后看似温和,实则霸道,朝中遍布她的党羽,又哪有人认我这个皇帝,若非夫人你……” 虞夫人笑着打断他:“圣上还是不要说以前了,老身曾说过,帮圣上并非与谁有故,不过是为大昊江山社稷,太皇太后牝鸡司晨,致使朝中只知太皇太后,不知圣上,非我朝之福祉。我自幼年入尚书内省,被师傅收于名下,便知晓作为宫廷女官的职责,内尚书与直笔内人忠于圣上,也只忠于圣上。” 停了停,她又说:“今日说及老身年岁,也只是想告诉圣上,老身老了,年岁不饶人,江山代有人才出,也合该是老身退居之后,留于新人登场。可老身历数身边之人,包括老身那两个弟子,也是不堪大用,老身心急如焚,直到公主的到来。” 虞夫人罕见的直接,显然让宣仁帝有些难以安适。 半晌—— “夫人,难道你真觉得元贞合适?” 虞夫人笑了笑:“难道圣上不信自己?圣上最宠爱的女儿,难道她的能力还不如别人?” “那倒不是,”宣仁帝摇了摇头,“元贞聪慧,心思也细腻,虽不至于文韬武略,但在文上面,却胜过大多数男子。可她身为皇女,旁人不懂,夫人应知晓,因前朝后妃公主为祸朝纲,闹出不少事情,及至到了大昊,朝臣对后宫女子涉政一直心有抵触,动辄弹劾劝谏,不得安省。” “可若如此真有用,那太皇太后是从何而来,孝惠成皇后又是从何而来?”虞夫人道。 看似大昊一朝,对女子涉政,从皇帝到朝臣都是防了又防,可防来防去,都没甚作用。 大昊历来以来,都少不得女子涉政的影子,最著名的便是孝惠成皇后和太皇太后,两者都是丈夫早逝,皇帝年幼,辅佐听政。 太皇太后最为夸张,历经了三朝。 宪宗还在位时,因晚年病重,她便帮着打理朝政,及至宪宗殡天,先皇即位,又因年幼病弱,身为太后的她,直接垂帘听政。 又至宣仁帝这一朝,可以说此人对大昊影响至深,至今仍留有余病。 “可……” “老身以为,接下老身这位置的,不该是老身挑来的人,该是圣上所选。”虞夫人幽幽叹了一口。 此言也算点破了宣仁帝心思,外人看他温和大度,实则因这些年的经历,他是多疑的。 因为多疑,虞夫人至今老迈,却依旧留在这个位置上。 可,又有哪个帝王不多疑? “老身想,接下老身位置的,必然是圣上信任之人。公主与圣上乃父女,备受您的宠爱,如今她厌烦世事,想寻一处安身之所,于是来到尚书内省。她有意,老身又已老迈,她与圣上血脉相连,虽有母族但近似于无,日后当是全心全意帮着圣上才是,不会有二心,所以老身才留她在内省,观察至今。” 虞夫人点到即止,宣仁帝陷入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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