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珠笑着调侃,“你就是说谁的院子里,母猫生了狗崽子,也够不上极大极要紧。” 大家哈哈一笑,转过身去挑拣茶点。 郑宝有点着急,“猫儿生狗崽子有什么稀奇,我的消息可比这个稀奇多了。”说罢压低了嗓门,“我有个好弟兄,在东长房里住着,就住在苏味隔壁。那天苏味从廊下家回来,吃了点酒,和身边的人说话,正好被我那弟兄听见。你们猜怎么着?万岁爷要册封皇后啦!” 众人大吃一惊,“要册封谁?” 郑宝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册封谁,没听真周,隔着窗户纸呢,料苏味给人家比划了。横竖不是咱们娘娘,金家都闹成这样了,除非万岁爷有意赦免金阁老,抬举金阁老当国丈。否则这等好事儿,落不到咱们娘娘头上。” 如约端着茶盘,暗暗叹了口气。 早前在针工局的时候,知道金娘娘是贵妃,将来有做皇后的可能,她才想尽办法进永寿宫来的。没曾想运势不太好,皇帝早就存着扳倒金阁老的心,金娘娘当皇后的愿景势必落空,往后也许要见皇帝一面都难了。 也是,金娘娘的性子和为人,确实不适合统领六宫。但这个时候忽然要册封皇后,是皇帝明着向朝野内外宣布,要打散那些旧臣的联营了。 大家开始猜测皇后的人选,看着谁都有可能,谁又都没有可能。 “没准儿要从官员家眷中重新采选,或是有人举荐,说哪家的女儿温顺娴静、知书达理,这么一提溜,说上来就上来了。” 每个宫室都是一个紧密的团体,宫人和主子的关系,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当然希望金娘娘能重新辉煌起来,想当初他们永寿宫的人,走出去多气派,谁见了不给三分面子。如今混得一日不如一日,金娘娘要倒台,他们这些宫人也跟着倒霉。要是宫里有了皇后,名正言顺压金娘娘一头,就凭金娘娘那脾气,不和皇后打起来才怪。 这么一想,冷汗直冒,回头别散了摊子,他们这些人又得重头开始做孙子。可瞧着金家这态势,金娘娘想起复是不大可能了,除非外面打瓦剌的大将军是金家人,且取得了空前的大胜利。金娘娘换个靠山,兴许还能凑合凑合。 大伙儿托腮的托腮,靠墙的靠墙,灶火说:“册封皇后,大赦天下吗?要能赦,金阁老没准儿能活命。” 郑宝说:“册封皇后大赦什么天下,等皇后生了太子再说吧。到那个时候,不知道金阁老还在不在,怕是想赦也来不及了。” 于是大家一致商定,这件事还是别在金娘娘跟前透露。早知道早生气,晚点知道,还能过两天太平日子。 眼看着要到端午节了,大家的兴致又转移到了过节上。水妞儿问在座的大宫女:“你们上司礼监记名没有?今年见不见家里人?” 丛仙说:“见啊,一年到头尽是当差,也念着家里人呢。听说我哥哥今年刚得了个儿子,我娘盼了多年的大孙子,终于有着落了。” 水妞儿又问如约,“你呢?应选两年多了,想不想家里人?” 如约淡然笑了笑,“我没在家里长大,家里人也未必想见我。今年就算了,或者等明年,再看机缘吧。”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为她惋惜。这么好的姑娘,竟是不得家里喜爱的,换了别家,不知多待见这样的女儿呢。 但人家的伤心事,必定不愿意多说,乾珠打岔道:“没什么,我今年也不见,横竖在宫里,能出什么岔子。家里头一亩二分地,爹娘身子都健健朗朗的,也没什么大事儿。见了反倒难过好几天,愈发惦记着想出去,还不如踏踏实实呆着,掰着指头数日子得了。” 如约随口应了声,“我也这么想来着。” 五月转眼就到,端午过节要应景儿,五月初一起,宫人们就换了五毒艾虎补子。各宫也筹备起来,大殿两旁摆上了菖蒲和艾盆,正门上挂了仙女执剑降毒的吊屏。宫女们闲着,拿五色丝编织装蛋的网兜,一根粗线栓在交椅扶手的两端,丝线交叉起,就能织出天罗地网。到了正日子,小厨房算着人头给他们预备粽子和鸡鸭蛋,把蛋装进网兜里,悬在腰上。太监们有时候也自我调侃,笑着说这回齐全了。这是伤心话,没人知道该怎么接,就是一笑而过吧,都不要放在心上。 晌午的吃食,也有一定讲究,要饮朱砂雄黄酒,吃加了蒜的过水面。太监们吃得很欢快,宫女们却不大愿意尝试。到底要在主子跟前伺候,回头一张嘴,一股难闻的气味,非被金娘娘轰出来不可。 反正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过节的日子,因为人多,也不觉得孤寂。 这里正在说笑,外面有个小太监跑到门上,探头探脑问:“魏姑姑在不在?” 如约回头应了声,“有事儿?” 小太监说:“姑姑先搁搁筷子,春禧殿西角门上,有人等着见姑姑呢,姑姑快去吧。” 如约心下纳罕,“有人等着见我?谁呀?” 小太监摇头,“这我可说不上来,姑姑见了就知道了。” 没法子,她只得放下碗箸,预备出去见人。乾珠说愿意陪着一块儿去,被她婉拒了,自己毕竟和她们不一样,吃不准来的是什么人,也许是杨稳也不一定。 他回诰敕房有阵子了,期间托人带了句话,说英华殿的事儿交了新掌事,姑娘为娘娘祈福的符文还在供桌上压着,请姑娘别忘了取。她就知道他在诰敕房暂且安全,余崖岸没有刻意为难他。 大约今天得了机会,上北边办事,正好路过,可以见上一面报个平安。 思及此,加快了步子赶往西角门。可是将要走近时,打量门上的背影陌生得很,脚下不由放缓了,一时不敢接近。 终于那人回过身来,她才看清楚,是魏如约的父亲魏庭和。 明明对女儿没什么感情的人,这时候也堆出了一脸的笑,招手道:“如约,好孩子,快来!你祖母和母亲亲手包了肉粽,让我给你送来,说怕你吃惯了南地的粽子,吃不惯北京的口味。这咸粽子是跟金陵厨子学的,让你尝尝味儿正不正。” 如约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明明她没上司礼监申领进宫的牌子,他是怎么进来的? 慢慢走过去,她迟迟叫了声爹,“是谁领您进宫的?” 起先有宫墙遮挡,她看不见门外的情形,后来迈出门槛,发现边上站着个面目冷戾的人。一身锦衣,掩盖不住眼里的狠辣算计,不等魏庭和应答,自己接了话,“今儿是端午,女官可以会亲。我怕姑娘不知道这个规定,特替姑娘办妥了,带令尊进来和你见上一面。” 如约白了脸,她何尝不明白,这是余崖岸在给她下马威,提醒她别忘了自己是冒名顶替进的宫。如约的这个爹,对自己的女儿全无半分了解,连换了人都没有察觉。反倒是余崖岸门儿清,借着魏庭和来敲打她。 不能在魏家人面前露馅儿,她只得向余崖岸致谢,“劳烦余大人了,公务这么忙,还抽出空闲替我安排。” 魏庭和是生意人,自有他的现实和市侩。锦衣卫的指挥使,那是想破了脑子也想不来的大人物,居然和他的女儿有交情,这是何等的造化!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不指着两下里能更进一步,总是仗着锦衣卫的牌头,也好在四九城风光做生意。 于是自发地热络,怪女儿太见外,“余大人有心,你没想到的事人家想到了,是该好好谢谢人家。”边说边朝那人物拱手,“我们升斗小民,不知该怎么感激大人,回头在家里置办个席面,请大人赏光,就当我们代如约酬谢大人了。” 余崖岸饶有兴致地瞥了她一眼,“魏先生客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正好去瞧瞧姑娘的娘家。” 这句“娘家”让如约心头作跳,魏庭和意外之余受宠若惊,连连说好,“那我这就差人安排下去。”然后顾不上和女儿多说一句话,急匆匆往西华门上去了。 这小角门上,一时只余他们两个人,连守门的太监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支开了。 余崖岸迈近两步,低头问她:“姑娘在宫里好不好?我听说金娘娘昏招频出,把你送上了侍寝的床榻,有这回事吧?” 她面色尴尬,避让开他的目光道:“大人的消息,定是最准确的消息,还有必要问我吗?” 他说不一样,“我希望姑娘能亲口告诉我,这么着才显得亲近。” 如约抬起眼,不解道:“余大人既然知道我的底细,为什么还愿意和我纠缠?” 这个问题问得好,也曾让他困扰过。不过他梳理得很快,给了她一个不容置疑的回答,“你要是个寻常的宫人,余某可能只拿你做消遣。但你不是,那么余某反倒非你不可了。” 她果然哑口无言,觉得这人是个狠毒至极的疯子。这么做,折辱的并不只是她,还有她那些死在他刀下的至亲们。 她虽恨极了他,但大仇得报前还得继续隐忍,只得强压下恶心问他:“那么大人今天带魏家人来,又是什么用意?” 余崖岸回头看了看西华门方向,那个魏庭和一去不复返,分明就是有意避开了。他得意地微微挑了下唇角,“也没什么,怕姑娘想家罢了。今儿见过一回,姑娘往后就是实实在在的魏家人,没人再会对此起疑,你只管放心。” 如约疑惑地望着他,“会上一次亲,有这么大的功效?” “功效不在此,在锦衣卫查不查你。”他转开脸,眯着眼望向远处,轻描淡写告诉她一个消息,“我已经把那个嬷嬷解决了,她活着一日,就一日威胁你的性命。我可不愿意那个拿我当心上人的姑娘,死得不明不白。毕竟心甘情愿瞧上我余某人的不多,我得好好珍惜,让她活得久一点。” 如约惊异于他的颠倒黑白,更对他处置乌嬷嬷这件事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要杀她?她不会往外说的!” 余崖岸觉得她幼稚得可笑,如果她长久在宫里,甚至贸贸然刺杀皇帝,乌嬷嬷为了撇清,自然不会说出去。但她注定刺杀不成,还会出宫顶着魏姑娘的名头留在他身边。到时候如果有政敌想扳倒他,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只要找见那个嬷嬷一盘问,就能牵扯出五年前的许家,那么对她或是对自己,都是一件麻烦事。 别让无足轻重的人威胁到自身,宁杀错不放过,是他能活到今天的诀窍。否则他树敌无数,早就被人拽下来了。 她气涌如山,他觉得大可不必,“事情已经办完了,你现在抱不平为时已晚,人也活不过来。你既然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就要摒弃妇人之仁,为什么还在为那些细枝末节耿耿于怀?我替你扫清了潜伏的隐患,你不感激我就罢了,还在质问我。千万别让我觉得帮错了人啊,魏姑娘。” 这话说完,如约也冷静下来。他说得没错,虽然为乌嬷嬷扼腕,但换个立场想,有这样一个要紧人物存在,对她确实是种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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