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满口应下了,“这点小事我做得,只要把宁王的生辰八字告诉我,我过两天就把幡儿送来,请嬷嬷掌眼。” 楚嬷嬷颔首,又笑着说:“我早前看姑娘一言一行谨慎,心里就很衬意。这要是上咸福宫来,咱们也有个伴儿,多好!” 如约客套地虚应着,虽然知道宫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总是有利用价值,人家才愿意搭理你。原本世上人与人之间往来就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可腹诽的,能把事办成就是最好的结果。便领了差事回去预备,每晚挑着灯做到后半夜,紧赶慢赶了四五天,终于把宁王的引魂幡做好了。 不过这东西不能明目张胆落人眼,得小心藏起来避人耳目。这天抽了个空,往北边去了一趟,把小包袱交给楚嬷嬷,赧然道:“我夜里偷闲赶制的,也不知做得合不合太后的眼。请嬷嬷帮着看看,要是能行,就呈敬给太后,我盼着在这儿谋个前程呢。” 楚嬷嬷揭开包袱查看,这绣工细密,用色敞亮,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姑娘就等着好信儿吧。”楚嬷嬷道,“太后一准瞧得上,我看倒比以前做的更好呢。” 如约展了颜,抿唇笑道:“谢谢嬷嬷栽培,求嬷嬷替我美言几句,我一定尽心侍奉老祖宗。” 楚嬷嬷连连点头,仔细施排着,“你先回去,宫里调任也费周章。等太后发了话,就让掌事的去尚宫局一趟,把你的名牌拨到咸福宫来。” 如约再三朝楚嬷嬷福身致谢,返回永寿宫的路上,心里的重压终于减轻了些。人活着,万不能憋死在一个地方,眼见着永寿宫无望了,她得挪出来,只有挪动了,才能觅得一线希望。 她开始期盼,等着尚宫局来人发话,把她调到咸福宫去。结果尚宫局的调令没等来,等来了司礼监放她出宫的恩典。 她傻了眼,看着金自明的嘴唇开开合合说话,连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 “……今后有远大的前程,得了娘娘恩赦的宫人,和寻常放出宫的不一样……” 她怔忡着追问:“师父,是贵嫔娘娘让我出去的吗?” 金自明说:“那可不。你进了永寿宫,就是金娘娘手底下的人,做什么差事,是去是留,全由金娘娘做主。” 这个规矩她知道,宫人进宫,譬如卖身为奴几年,只要不打杀,一切都在主子手里攥着。 金娘娘的这个决定,转瞬让她明白了其中原委,自己这是被填了窟窿。什么放出去,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 果然金自明笑眯眯地,又朝她道了另一桩喜:“姑娘命里大富大贵,娘娘心疼你,把你指给锦衣卫余大人了。余大人可是皇上心腹,御前的红人儿,姑娘跟了她,往后吃香的喝辣的……” 没等金自明把话说完,她就提着裙子跑进了正殿。 金娘娘的寝宫门窗紧闭,她是心虚极了,躲在里面不敢出声,任如约怎么敲门,都没有露面。 如约的绝望,这刻早就到了顶峰,她不敢相信自己千谋万算,得到的竟是这样的下场。 她使劲砸门,把菱花门砸得砰砰作响,“娘娘,您为什么这么对我呀!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够好,您容不下奴婢吗?您打发我上别处去,或是回针工局都行,为什么要把我撵出宫,送给余崖岸呀!” 偏殿里的金娘娘坐在烛火前,她每砸一下门,她就哆嗦一下,只觉炕几上的烛火剧烈颤动起来,那砰砰的声响像砸在她脑仁儿上似的。 原本不想出声的,终究有些耐不住,手指扒着炕桌的边沿,她哀声说:“姑娘,就算我对不住你吧,人家点了名头,我也是没办法。” 如约的胸口憋着一团火,几乎烧得她喘不上气来。这会儿前后串连起来想一想,原来一切早有预兆,怪自己没有仔细些,没往最坏处想。 可她不甘心,她要做的事没做成,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被转赠给了余崖岸,叫她怎么认命! 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两扇菱花门几乎要被她攮碎了。她嘶喊着,语不成调:“娘娘要自保,就拿我送人。我进宫这阵子,处处为娘娘设想,娘娘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伤我的心?难道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生来就是让你们随意消遣的吗!” 眼看闹得不可开交,丛仙她们上来劝阻,好言道:“事儿既然定了,司礼监也差人来发了话,总是不出去也得出去了。其实往好处想想,少熬这么些年,不算坏事。”边说边压低了嗓门,“娘娘眼下境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永寿宫还能待多久,全看造化。其实指给余指挥……” 如约气道:“指给余指挥好,那这个福分让给你,成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她这会儿惹不得,也不敢再说别的了,只是一味劝她消消气。 东偏殿的门,到底还是打开了,金娘娘从里头迈出来,摆手让殿里的人都退下,方才惭愧地对她说:“这程子你在我这里,确实事事为我着想,我很倚重你,拿你当亲姐妹一样看待。我知道我不厚道,先把你送上万岁爷的床榻,后又把你指给余崖岸……你不喜欢余崖岸,但他手里握着我爹的生杀,我不能看着我爹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能看着我爹死在昭狱里头。金家想了很多法子捞人,没有一个亲故愿意施援手,只有余崖岸还有商谈的余地,他开出这个条件,我不敢不答应。所以如约,就委屈你一回,救救我爹吧。我给你重重地添妆奁,让你风光出阁,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只要我给得起,什么都能给你。这事儿我事先也琢磨过,你在魏家过得不好,有余崖岸这样的人给你撑腰,魏家人定是不敢再欺负你了。可我也怕姓余的薄待你,让你做妾,所以冒着风险给你指婚,这已经是尽了我最大的力了。” 如约的精气神,到这会儿算是散尽了,事情已成定局,她还有什么办法挽回呢。 原本就是单枪匹马赴险,遇见了事儿也无人帮衬,唯一说得上话的杨稳,这会儿困在了诰敕房,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她和金娘娘吵,和金娘娘闹,又能改变什么?司礼监除了名,再也进不了宫了,明明离目标那么近的,却又生生被拽出去十万八千里。难道这辈子注定报不了仇了?他们一家子五十六条人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交代了? 她颤着身子,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了。愤怒过后,悲伤是满地的余烬,心慢慢凉下来,豁然清醒地认识到,她的仇人不单只有皇帝,还有余崖岸。 当初追杀东宫官员,就是那人主持的。虽然她一向只以皇帝为目标,但如果弑君不成,换个人来索命,至少也能讨回些利钱。那就安然接受吧,不过换个战场而已,将来未必没有机会。 惨白的面孔逐渐恢复了血色,她呼出一口浊气,低头道:“奴婢失态了,请娘娘见谅。我心里,确实不待见余大人,但娘娘既做了决定,我也无力抗拒,唯有谢娘娘恩典。” 金娘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那如约,你会帮衬我,救出我爹吧?” 如约看着金娘娘的脸,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是单纯还是痴傻。 她把她推进火坑里,然后要求她以德报怨,是不是想得过于简单了?当然,自己必不会直言拒绝,便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吃,“娘娘放心,瞧着我们往日的情分,我自会替娘娘斡旋,尽力营救阁老的。” 金娘娘顿时看见了希望,忙招呼汪嬷嬷,“快把我预备的东西拿来。” 汪嬷嬷捧着一个老大的匣子,放到了紫檀仙人桌上,打开让她过目,里头满满当当装着金银和头面首饰。 金娘娘说:“这是我积攒的体己,全都给你。身上有了钱,胆气也壮,让那些人不敢低看你。你跟了我一场,我没能好好看顾你,临了还把你卖了,实在对不起你。但请你体谅我的难处,这事儿就此翻篇了,再见着我的时候别恨我,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的。” 说一千道一万,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了,就这样吧。 金娘娘让郑宝和乾珠送她出宫,目送她踩着昏昏的天色,迈出永寿宫的大门。 呆呆坐在南窗前,金娘娘抽泣了两声,惆怅地对汪嬷嬷道:“我有种人财两失的感觉。钱财是小事,人没了……我身边得力的,死的死,走的走,再看看这永寿宫,好像真的无人可用了。” 汪嬷嬷只得劝她,“如今遇着窄处了,偏身挤过去,前头未必不是宽坦的大道。” “是吗?”金娘娘垂头丧气,“我有点儿怕,怕走进死胡同里,越走越黑,看不见光了。” 嘴上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说万岁爷驾临。 金娘娘一慌,赶紧整理仪容出门迎接。 皇帝的神情淡漠依旧,视线没有停留在她身上,只是环视四周,把永寿宫大院搜寻了个遍。 金娘娘有点忐忑,“万岁爷在找谁?找魏如约吗?” 皇帝无声地凝视她,什么都没说。 金娘娘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支支吾吾道:“魏家有长辈得了重病,临终要见她一面,我念着她侍奉我有功,就把她放出去了。我寻思着,她和锦衣卫的余大人两情相悦,正好趁着这个时机给她指上一门婚,不枉她跟了我一场……万岁爷看,有什么不妥吗?要是不妥的话,我即刻让人把她招回来,听凭万岁爷发落。”
第35章 金娘娘过分简单的脑子里,也有她的小算盘。 要是万岁爷非把人招回来,那得师出有名,一个位份是少不了了。这样也好,自己在宫里有个帮手,也不那么孤单。回头见了如约,就说这是自己想出来的好主意,逼着万岁爷下决断来着。如约感激她,必定帮着吹枕头风,她爹兴许就有救了。但万一万岁爷没把人召回来,如约去了余崖岸那里,照旧也能帮衬她。就如她母亲说的,即便少让她爹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好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皇帝,等他一句准话。她从他眼里看出了复杂的情绪,像月色下涨满潮水的海,呼啸欲起,银墙壁立。可就在将要朝她冲击而来的瞬间,忽然又回落,泼得满世界清辉……她跟着紧张的心终于松懈下来,看来没戏。 皇帝打量她的神情,充满了嘲讽,“你拉拢人,拉拢得如此不加掩饰,和聪慧真是没有半分关系。” 金娘娘窒了下,狡赖起来还是很有功力,“万岁爷明鉴,我要是存心想拉拢余大人,单单把如约放出去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替他们指婚。臣妾襟怀坦荡,不存半点私心,我就是想看如约好好的,不让别人欺负她。作为她侍奉了半年的主子,这点安排不为过吧?” 皇帝冷哼了一声,“你既然知道她和余大人两情相悦,为什么又把她药倒,关在寝宫里?” 金娘娘又噎住了,还好她脑子转得快,“就……就是那回之后,她和我说了实话,我这才知道的,要是早早了解了内情,也不能强行抬举她。上回那事儿过后,我心里有愧,加上她继续在宫里当值,面儿上过不去,我就想着放她出去得了,反正万岁爷也瞧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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