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安世与唐无机对视一眼,不由得开口问:“是有什么变故吗?” 赵桥摇头道:“两位相公恕罪,职责所在,无可奉告。” 那二人再次对视一眼,倒也不为难他,只是问了一句:“命令是自禁中发出否?” 赵桥回答的斩钉截铁:“这是自然!” 那二人朝他点点头,转而绕行东路去了。 及到了宫门外,竟见大监早已经等候在此,见了二人之后,笑着迎上前来:“二位相公住的远了,来的难免也晚一些,卢相公与柳相公,此时已经在崇勋殿中了。” 俞安世与唐无机听闻这话,倒也不觉得奇怪。 三省的宰相们素日行事虽秉性不同,政见有异,然而品行上可供指摘之处倒是真的不多。 卢梦卿饶是行事较之其余几位宰相稍显乖张了一些,但骨子里毕竟还是有着侯门子弟的傲气和文人清正在的。 两人协同监正一路向前,夜风吹动,身上官袍随之飘动起来。 彼时崇勋殿内灯火通明,殿外执刀戟斧钺的宫廷武士林立,殿内却只有零星几个内侍和宫人垂着手,木偶一般侍立在侧。 柳直与卢梦卿已然在座,大公主跪坐在父亲身边,执弟子礼斟酒,而圣上在听闻唐、俞两位相公相携而来之后,更是动容起身,亲自迎了出来:“虽是大变之时,然诸卿并不顾惜自己,漏夜前来,终不负朕啊……” …… 朱雀街上。 金吾卫长史虽然穿的单薄,但是却并不觉得有多冷。 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往被拦住的那片地方看了过去。 就在不久之前,他一连见到了数位紫衣学士,还有几个形容十分古怪的人…… 栗子婆婆终于到了。 那坐在地上的枯松一样的傀儡师看一眼面前的诸多紫衣学士,再看一眼垂垂老矣的栗子婆婆,终于说出了己方的诉求:“京氏公子想要得到当初你们内部分裂时,南派得到的那半部《圣人书》。” 紫衣学士们听得无波无澜,只是冠帽之下,隐藏于黑纱之中的视线,不可避免的投向了栗子婆婆。 后者反而很沉着。 她轻轻摇头:“那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 傀儡师说:“那就去找能做主的人来。” 说完,他抬头看了眼天际,很认真的告诉在场众人:“京氏公子说,这场交易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如果过了这个时间,越国公夫人走得太远,他就无法将越国公夫人从空海之中带回了……”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吧?” 傀儡师说:“虽然《圣人书》很珍贵,但仍旧无法同越国公夫人相较,不是吗?” 众人皆是默然。 本该最为着急的栗子婆婆反倒没有显露急色,而是环视周遭,继而将目光落定在对面那片深紫色当中。 她语气当中包含了某种喟叹和感慨的意味:“善骑者堕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像我们阿翎这样热心肠,爱多管闲事的人,也难免会折在爱管闲事上。” “进入空海的条件是很苛刻的,除去一道极其难以获得的符箓之外,还需要一支燃烧的极其罕见的得道犀牛角,以及一束寻常人几乎捕捉不到的石中火。” “那孩子知道空海很危险,不会贸然进去的,但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悄悄将钥匙递给她,她在浑然无觉的前提下,自己推开了半扇门。” “今日发生在宫里的那场大火,就是通往空海的一半钥匙啊。梁木燃烧,香炉倾倒,火光漫天,一切都自然而然的被遮掩住了。用人命来做引子,赚她入彀,叫她不知不觉之间主动进了陷阱……” 栗子婆婆注视着面前的诸多紫衣学士,语气平和的抛出了自己的结论:“你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是京一语的内应!” …… 河州,山间。 背负一具红木棺材的道人正在赶路。 乌云蔽日,薄雾弥漫,连带着前行时候的视线,也受到了影响。 那道人却也不急,手里握着一条狗尾巴草编织成的短短鞭子,神态随意,作驱赶状,口中曼声长吟:“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须臾之后,漫天乌云散去,天光尽露。 他仰头去看漫天星宿,几瞬之后,摇头失笑,行路如前:“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第71章 卢宅。 郑兰的岳父卢元显稍显局促的来到庭院之中,垂着头,毕恭毕敬道:“公子,已经遵从您的吩咐,都安排下去了。” 京一语仍旧坐在栏杆上,“哦”了一声,却没看他,只是遥遥的望着天际。 夜色之中,他那张稚气未退的脸庞上的神色有些奇怪,眼睑低垂着,说不出是期许,还是失望。 庭院里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连带着他脸上的光影也明灭不定,晦暗起来。 卢元显怔怔的看着他,忍不住问了出来:“您到底是希望事成,还是希望事败呢?” 京一语轻轻“唉”了一声,坐正身体,背对着他,手撑着下颌,说:“我也不知道了。” 一只织梦娘落到他面前去,叫他几不可见的抬了下眼皮,作势伸手去拨弄那蝴蝶的蓝色翅膀——那抹幽蓝受到惊吓,慌忙震动翅膀,飞向远方。 卢元显觑着他的背影,脸上恭敬的神色淡去,不露痕迹的撇了撇嘴。 最烦装×的人了! 某座茶楼的旁边,立着一座医馆。 白应原正在屋子里用捣药,忽的心有所感,转头去看。 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到近前,香风随之袭来。 紧接着,是一片织金的华丽裙摆。 白应的目光循着裙摆一直看到来者脸上,不由得微微一怔:“怎么是你?” …… 千秋宫。 林女官从外边回来,去向太后回禀:“全城都戒严了,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尾。” 略顿了顿,又不无唏嘘的说:“乔太太侠肝义胆,为了并不相熟的阮氏夫人,居然也肯这样冒险,当真是难得。” 太后的寝殿里掌着灯,亮如白昼,倘若不去看窗外景观,必然料不到此时乃是深夜时分。 然而太后毕竟上了年纪,不像年轻人一般精力充沛,一气儿熬到现在,精神难免有些不济,但要说是睡意,却是一丝也无。 她已经更换了入睡时候的寝衣,正坐在塌上,靠在软枕上翻书,闻言也只是一笑,流露出些许的缅怀来:“也只有年轻人,才会有为了别人死生一掷的勇气和豪情……” 林女官起初一怔,几瞬之后,很快会意过来:“您这是想起梁娘子来了啊。” …… 栗子婆婆离开了朱雀大街,径直往西市去寻账房先生所在的那家当铺。 神刀与向怀堂紧随其后。 三人进门的时候,账房先生尤且躺在床上,再一睁眼,卧房里便已经多了三个人。 他有些无奈的坐起身来,伸手去摸自己那副水晶打磨成的眼镜:“一声不吭就跑到别人房间里来,是不是有点没礼貌?” 栗子婆婆并不同他啰嗦,当下言简意赅道:“京一语索要圣人留下的那半部《圣人书》。” 账房先生慢腾腾地将眼镜戴到鼻梁上,说:“他要他的,我们凭什么就得给他?” 栗子婆婆听了,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惊异来:“他把阿翎给扣住了!” 账房先生看着她,轻轻摇头:“阿翎下山之前,我让她卜了一卦,也同她说得明白。若是果真有了万一,那是她自己学艺不精,怪不了别人……噢,神刀妹妹,我就是那么一说,好用来装×,显得自己很有格调,不会真的不管我们阿翎的……” 他赶忙改换了一副谄媚神色,曲起两根手指来,小心的将递到自己脖颈前的刀锋推开:“快快收了神通了吧!” 神刀面无表情的归刀入鞘。 账房先生苦笑起来:“你们啊,都是关心则乱。阿翎不是小孩子了,她都娶媳妇了,难道还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们该相信她的。” 又正色起来,道:“且京一语那种人,是无法跟他交易的,这一回退步了,下一回必然就要再退,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罢了。” 栗子婆婆则斟酌着道:“他索要《圣人书》,是否说明,那边的状况也同样不容乐观,是以他想要获取另一个可能?” 账房先生说:“也有可能,是在故布疑阵。” 栗子婆婆默然许久,终于将自己先前得出的结论说与他听:“中朝学士当中,至少有一位是京一语的内应!” 向怀堂眉头微皱,神刀却是欲言又止。 账房先生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就连我们南派内部,也有人持质疑态度,更何况是北派?非原则的问题上,要允许有不同的声音。只是,联合京一语这种小人,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后辈……是得跟北派好好说道说道了。” …… 崇勋殿。 几位宰相既到了禁中,难免要询问起今夜惊变的缘由来。 圣上却不肯同他们明说,只觑着天色,悠悠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待天亮之后,再见分晓。” 大公主倒是知道,只是此时却也不会明言,只缄默着跪坐在一边,半挽起衣袖来,为父亲和几位宰相斟酒。 期间成年开府了的皇子和公主们先后入宫,连刚刚才受了责罚的二公主都到了,圣上叫他们往偏殿去等候,却没有要见他们的意思。 唐无机心有所思,又觉并非不可明言之事,索性将事情挑明:“臣请陛下明言,今日之后,是否有意以大公主为储君?” 其余三位宰相听得心中一动,柳直主动笑道:“臣其实也想问来着。” 圣上倒也没有卖关子:“的确有这个意思。只是这孩子是否能够担当得起重任,且还有的看呢……” 几位宰相如何作想不得而知,偏殿内大皇子的心里边却跟有猫爪子在挠似的,似疼似痒。 今夜惊变至此,他不信大公主至今未曾听闻到任何风声。 即便大公主一直居住在内宫之中。 可是如今成年亦或者半成年的皇子公主们都已经在偏殿齐聚,却仍旧不见大公主,那她究竟是去了哪里,便也就没什么猜测的必要了。 今日午后因为繁王世子蒙难而侧妃有孕扳回一局的喜悦,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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