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他的兄长杨大郎,此时还在神都,一家几口人,靠着那间铺子维持生计……” 乔翎于是叫小庄带路,往那铺子里去寻杨大郎夫妻,见有官来,夫妻俩都有些诚惶诚恐。 乔翎进了店里,便被请到了里屋。 杨妻张氏便送了水来,退将出去,坐在门框上招揽生意,却没有出声,只是侧着身子,听屋里边的动静。 乔翎问起三年前的案子来:“当日一场争端,蔡十三郎被如何判处?” 杨大郎没想到她是为这事儿来的,显然一怔,回神之后,心底不由得丝丝缕缕地生出了无限凄楚来。 杨家祖籍神都,在这里扎根几百年了,那处宅子,也是一代代先祖心血凝聚,不是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谁会去卖祖宅呢!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 杨大郎涩声说:“就为了赌一口气,早知道……不该去闹的。” 杨家兄弟三个,感情深厚,所以知道弟弟受伤了之后,杨大郎虽知道蔡十三郎是大将军府上的衙内,但也气不过,想去给弟弟讨个公道。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啊。 我弟弟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还没有娶妻呢,脸上皮开肉绽留了一道疤,你们多少得道个歉吧? 可蔡十三郎是怎么说的?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我低头道歉?! 当时就叫人把杨大郎给打出去了。 杨大郎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告到京兆府去,因此叫蔡十三郎火冒三丈。 蔡十三郎还觉得委屈呢。 你们跑到蔡家来大闹,我看在你是为了你弟弟的份上饶了你,你居然还敢去京兆府状告我?! 你这是蓄意找死啊! 蔡十三郎去京兆府,在杨家人面前走了个过场,第二日就大摇大摆地往杨家的铺子里去了。 杨家人且气且急,又拿他没有办法。 蔡十三郎放话出去,神都城里,有他就没杨家,有杨家就没他! 蔡家是什么门庭,杨家又是什么人家? 本就是官商有别,再有蔡十三郎这样混不吝的纨绔折磨,杨家的买卖很快就做不下去了。 向来民不与官斗,杨老爷也后悔了。 再听说蔡十三郎往外放话,斟酌再三,终于还是把祖宅卖了,打算带着全家离开神都城。 树挪死,人挪活。 只有杨大郎不肯走。 “凭什么就要走?” 时过许久,他红着眼眶,仍旧能够明白当初做出留下这个抉择的自己:“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是我不识抬举,是我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可是一开始,只是因为他打了我弟弟,我去求个公道,难道我有错吗?” 乔翎默然良久,终于问:“先前那份卷宗并不合规,京兆府可以发起重新调查,你要再去告蔡十三郎一次吗?” 杨大郎问:“就算是最后罪名坐实了,蔡十三郎又会被如何判刑呢?” 乔翎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蓄意伤人,贿赂,逃刑,三项加起来,约莫会被判处七到十年的处刑。” 张氏隔着帘子,在外边咳嗽了一声。 杨大郎沉默了一会儿,继而笑了:“若是如此,怕就真是把蔡家得罪死了吧。” 他迟疑着问:“我能考虑一段时间吗?” 乔翎颔首说:“可以。” 杨大郎问:“您怎么称呼?” 小庄在旁道:“这是我们乔少尹。” 杨大郎“哦”了一声:“原来是乔少尹。” 又说:“等考虑清楚了,我能去京兆府找您吗?” 乔翎站起身来,预备着离开了:“当然可以。” 杨大郎同时起身,道了声谢,送她离开这稍显简陋的屋子。 杨家人还是在做生意,只是已经不是水产,而是瓷器买卖了。 乔翎回想起记档上的叙述,乃至于今日所见的物是人非,心下唏嘘不已,临别之前,不由得歉然道:“是京兆府失职,才害得你们沦落至此……” 杨大郎戚然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张氏掀开帘子,转身进了里屋,声音压低,难掩愤恨:“现在说的倒是好听了!” 她行走过去的地方,那褪了色的竹帘还在半空中胡乱摇晃。 “你这臭婆娘,胡说八道些什么?!” 杨大郎赶忙解释道:“她就是知道乔少尹心肠好,才敢这么说的……” 里屋里有压低了的,心酸的抽泣声传来。 乔翎微微摇头:“不怪她。” 好好的日子被毁了,谁不怨呢? 乔翎牵着马出了门,没急着骑上去,倒是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盘算的,以朝廷官署为主体发起诉讼这事儿可行了…… …… 崔少尹往京兆狱里去见了庞氏。 几年的牢狱生涯,极大地摧残了这个女人。 她应该还没有四十岁,但是两鬓的头发都已经白了。 崔少尹问起了当年的案子,情节同他猜测的相差不大。 为防万一,他又循着地址,往黄秀才家里,乃至于庞氏夫妇居住的村子里去走了一趟。 出城一趟,再催马赶回来,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喝,回到值舍,嗓子简直要冒烟了。 崔少尹去摸水壶,却提了个空,晃一下,里边空空如也。 喉咙里的干涸愈发叫人难受了。 他出了门,就见一个穿着吏员衣服的青年人在院子里打转。 崔少尹果断叫他:“你是在谁手底下听事的?” 皇长子身体一僵,侧着身体,低下头说:“我是在乔少尹手下……” 崔少尹听了也没多想,他知道乔翎下午也有事要做嘛,留个人在这儿多正常! 当下果断吩咐下去:“别在那儿闲逛了,没事儿去给我烧壶水!” 皇长子:“……” 我都没给我阿耶烧过水呢,你是谁啊就叫我烧水?! 崔少尹瞪着他:“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怎么呆头呆脑的!” 皇长子:“……” 皇长子忍气吞声道:“哦,哦,好的。” 崔少尹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眼熟,只是他低着头,一时之间倒也没认出来。 他心里边还嘀咕呢,乔少尹真是太年轻了,怎么找这么个愣头青来干活?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106章 皇长子提着水壶走出去了,才想起自己不知道该去哪儿烧水。 硬着头皮寻人问了,一路找到厨房去,又瞧着那个土灶发起了呆。 厨房里的人上下打量着他,倒不是很看得上那身吏员的衣裳,只是觉得他眉宇间的气度和手脸上的皮肤都不太像是寻常人。 摸不清根底,就要客气几分:“小哥儿有什么事要做?” 皇长子晃了晃手里的空水壶:“来烧壶水。” 就有人给他指了指水缸和灶台的位置,又问:“小哥儿怎么称呼,是在哪位大人手底下办事的?” 皇长子又答了:“我姓侯,乔少尹手底下的人。” 厨房里的人听了,马上客气起来,另给他提了一壶烧开了的水:“侯小哥赶紧给乔少尹带过去吧!” 皇长子客气地谢了她,提着水壶往回走,又想:但是刚才吩咐我烧水的可不是乔少尹啊! 看服制,该是京兆府的另一位少尹? 嘶——叫什么来着? 朝中人那么多,一时半会儿的,完全想不起来了啊! …… 值舍那边,乔翎折返回来,跟崔少尹碰头,两下里都说起这一日的经历来。 崔少尹说:“我往黄家人所在的村子里去走了一趟,虽然过去了几年,但还有人记得庞氏的事儿,黄秀才太糊涂了!” 他眉头皱起,惋叹之情溢于言表:“庞氏同丈夫素日里并没有什么矛盾,也没有要害死他的理由,村子里的人提起这桩案子,起初含糊其辞,不肯明说,被我恫吓之后,才肯吐露实情。” “乡下地方,向来都是这样的。丈夫对妻子也好,妻子对丈夫也罢,哪怕是儿女对父母,一旦真的对方得了无从挽回的病症,就无谓再去往那个无底洞里边砸钱了,不是不怜惜要死的人,而是要顾全更多的、能活下来的人。” “黄秀才的寡母、庞氏的婆婆已经亡故,生前同娘家走动得还算勤,我使人过去问了,那边也说,她是不恨儿媳妇的,也没想到黄秀才会去状告……” 乔翎听得有些难受:“当时审讯这案子的时候,他们没有辩解吗?” 崔少尹脸上浮现出几分嘲弄之色来:“乔少尹,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些的。” 他说:“这还是妻子跟丈夫呢,如若换成儿女对父母——要是叫当初的主审官知道,居然有人不愿意负债累累去替爹娘看病,儿女怕是要被送上断头台的,你信不信?”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对于最底层的那些心里边只有生存两个字的百姓来说,用孝义的枷锁去捆绑他们,是不合时宜的。 但是这话能对外说吗? 不能! 这太不正确了! 乔翎缄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庞氏那边?” 崔少尹道:“已经放出去了。” 乔翎点点头,又问:“庞氏的几个孩子呢?” 崔少尹再叹口气:“黄秀才养着呢,不说是过得好,但也没蓄意苛待就是了。” 他说:“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很少有纯粹的王八蛋,一点好事都不干,也很少有纯粹的好人,从来不作恶,多的是黑白之间的灰色人物。” 乔翎明白他的意思。 黄秀才是好人吗? 可他又迂腐地将嫂嫂庞氏送进了监狱,害得她与孩子骨肉分离。 黄秀才是坏人吗? 可他本意里并没有什么恶毒的心思,他是真的觉得嫂嫂见死不救,太过分了。 甚至于在嫂嫂入狱之后,也艰难地抚养着三个孩子…… 乔翎若有所思,许久之后,才说:“是京兆府的裁决出现了问题,也是底层百姓生存条件的客观限制,他们对意外的应对能力太差了,但这并不应该是他们的责任,而是朝廷应该努力去改变的事情。” “朝廷应该建立起更严密的对待官员能力的考核制度,还要加强文教……” 崔少尹听得面露欣慰:“对啦,就是这样!” 他说:“乔少尹,京兆府里,你我是仅次于太叔京兆的人了,而神都城多大,里头有多少人,每天出多少案子?我们即便是三头六臂,也是办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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