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娘继续着自己的绘制。 虽然在说话,但是她的手仍旧很稳:“是啊,我阿耶看见之后,关上门狠打了我一顿。”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而是忧心还怕,我那时候太小了,只有挨打,才能让我长记性,他说,不许我再碰这些东西了……” 乔翎在她旁边坐下,问:“后来呢?” 李九娘说:“我小时候很听话的,我阿耶说不许我碰,我就没再碰了,可是后来阿耶带我回京祭拜我阿娘的时候去了,我不去操持这一行,怎么养活自己呢?” 乔翎有点能明白她对于劳子厚的报恩了。 论迹不论心,那时候,劳子厚的确帮到了她。 这时候,李九娘却忽的转变了话茬:“其实也要谢谢乔太太,没叫我到死都活得稀里糊涂。” 谢我? 乔翎有些茫然:“这,从何说起?” 碗里的金漆所剩不多,稍有些干了,李九娘往里边加了点什么,徐徐搅动几下,这才继续描绘的动作:“听了您的话,往中朝去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是被什么鬼神附了体,而是极其罕见的纯阴之体……” 说到这儿,她短暂地流露出一点思索的神情,继而轻笑着点了点头:“对,那位学士是这么说的。” 纯阴之体! 乔翎小小地抽了一口冷气! 李九娘继续道:“他们很吃惊呢,说即便是在高皇帝时候,这种体质的女子也是凤毛麟角,没想到湮灭记之后,居然还能遇见。” 乔翎问:“他们没有告诉你,之后该当如何修行吗?” 李九娘又蘸了一下金漆,这才说:“那位中朝学士说,当世最能助我修行的地方并非神都,而是据此有数千里之遥的小酆都,如果我愿意去的话,中朝可以代为安排……” 小酆都? 乔翎听得心头一跳,宁国公府世代戍守的小酆都?! 她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个地名! 她忍不住问:“你答应了吗?” 李九娘落下了最后一笔:“没有。” 棺木上的凤鸟纹样就此完成,那扶棺的青年轻巧地将那扇棺木抬起,放到了不远处的台面上阴干。 她微微摇头,说:“我说我得回去想想,且别忘了,我还欠了乔太太一笔人情债要还呢!” 乔翎轻轻地“噢”了一声。 李九娘随手将描漆的笔丢进漆碗里,笔杆因而染上了碗边上的金漆,这动作叫乔翎几不可见地动了动眉毛。 因为这个行为本身,跟她推理出来的李九娘的性格不符。 从进店之后观察到的陈设和院子里木柴整整齐齐地摆放来看,她应该是个很条理——甚至于是条理得有些过分的人才对。 这种喜欢干净,追求整洁的人,大概率不会把惯用的笔这样随手一扔的。 只是紧接着李九娘把手往旁边一伸,先前扶棺的青年自然而然地过来接过了她手里的那只漆碗,很自觉地到院子里去洗刷了…… 乔翎心说:“哦!” 原来条理又爱干净的另有其人! 她忍不住多看了那青年几眼,惊觉他居然生得十分英俊,蜂腰猿背,肩宽腿长。 用高皇帝时候的话来说,是个相当浩特的男人! 不是那种白面小生的秀美,而是那种明朗的,英气的,近乎咄咄逼人的俊美! 乔翎看看他,又扭头看看李九娘,若有所思。 李九娘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很快明白过来,当下主动道:“乔太太要是有需要的话,我也给你扎一个,能干很多事的!” 乔翎有点茫然:“……啊?” 李九娘顿了顿,又补充说:“只是,我不画真人的脸,感觉那样有失尊重,不过单纯只要好看的话,还是很简单的。” 乔翎:稍加思索。 乔翎:面露兴奋。 乔翎:欲言又止。 乔翎一本正经,捂着嘴,小声道:“我不是想要啊,我就是问问——触感跟活人是一样的吗?不会只有脸能看吧?” 李九娘说:“做成之后,跟活人是一样的,只是怕火烧,也怕水浇,不过如果您能带来我需要的材料的话,就能做得不怕火也不怕水。”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只是您不是我,没有维系纸人的能力,每过七天,都要来修补一下。” 乔翎一本正经,捂着嘴,小声道:“再说一遍,我不是想要啊,我就是问问——这也是你的生意之一吗?” 李九娘听得失笑:“这种生意怎么能做?多叫人忌讳啊,我是看您不忌讳这个才提一嘴的,且以我的能力,能做的纸人数量也很有限。” 她指了指院子里那几个在干活的木匠和学徒,说:“他们的脑袋就是空的,只能干活儿,没有神志,我操控不了那么多纸人。” 乔翎看着她,再看看这个稍显简陋的院子,唏嘘不已:“九娘啊九娘,你这是背靠金山,却不知道该怎么用啊……” 如果李九娘愿意,依据她显露出来的能力,她完全可以在神都城里买一座大宅,甚至于被公候奉为座上宾的,可是她并没有。 乔翎猜想,她或许志不在此。 李九娘听了那个背靠金山的说法,也只是浅浅一笑:“人生在世,三餐足矣,死后长眠,也不过是几尺之地罢了。我的钱够花了,再多也没什么意思。” 又说:“我本来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素日里铺子里边来客,前头的人足可以接待,不需要我出面。世人又忌讳我这儿的买卖,等闲不会有人过来,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别说是闲人了,连小偷都几乎不会过来……” 乔翎听得很感兴趣:“‘连小偷都几乎不会过来’——也就是说有小偷来过咯?” 她心说:这小偷胆子还挺大呢! 李九娘便说与她听:“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小贼年纪也不大,偷了东西之后被差役追捕,想着灯下黑,就跑到我这间铺子里来了。” 她语气里带着一点愤色,哼道:“明明是他半夜弄坏了我的纸人,还要骂我这儿晦气。手脚又不干净,露了痕迹,叫差役找过来,他倒是逃之夭夭了,却让差役来我这儿上下好一通翻找,周围人还以为是我店里的人犯了事呢……” 乔翎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追问下去:“后来呢?” “后来啊……” 李九娘不知道想起什么,因而流露出一点幽微的、阴森的笑:“我让人一路跟着那个小贼,一路回了他的老巢,深更半夜,敲响了他卧房的门,在门口放了双红色的绣花鞋。” 乔翎:“……” 乔翎木然道:“再后来呢?” 李九娘轻飘飘道:“起初他以为是有人故意在吓唬他呢——哦,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他强装镇定,没敢自己碰,找了件旧衣衫裹着那双鞋扔出去……” 说着,她慈祥地笑了:“我的纸人趁他出去,重新放了双红色的绣花鞋在他被窝里。” 乔翎:“……” 真不敢想那小贼回家之后掀开被窝之后的心理活动。 李九娘耸了耸肩:“后来天一亮,他就去投案自首了,或多或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俩人短暂说话的功夫,那青年将瓷碗和她用的笔刷洗完晾晒起来,重又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她身边。 李九娘问:“乔太太喝茶吗?喝的话我去泡,不然,就是白水待客了。” 乔翎先前进门的时候,那纸妇人也给她倒了水,她有些稀奇:“那边给我倒的,也是白水。” 李九娘就说:“很多人忌讳这地方的,连同味道也会忌讳,所以我这儿待客向来都是白水……” “水就不必了,我说几句话,很快就走。” 乔翎笑了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我倒是觉得你这个活计挺不错的,尤其是对你这样不太喜欢跟人交际的人来说。” 棺材也好,殡葬用品也好,都是硬手艺活,大众普及率不算高。 也不用怕市场萎缩——人活着就得死,怕什么? 不会有无所事事的客户过来闲逛,磨半天嘴皮子却开不了单。 且多半也不会有售后的困扰。 只要能摒弃掉对这一行的忌讳和心理上的惧怕,真的挺不错的。 李九娘对此深以为然:“确实。” 两人短暂地就丧葬事业共鸣之后,乔翎同她说起了自己今日的来意。 她缺个人干活,是来抓壮女的! 要做的活儿本身并不麻烦,但是要求人心思细致,且还能顶得住来自诸多工坊的糖衣炮弹——说实话,这个活儿挺适合李九娘做的。 李九娘满口应下:“这是先前早就应允乔太太的事情,又是力所能及之事,岂有不应之理?” 当下就问:“我什么时候过去比较合适?” 乔翎虔诚地握住她的手:“你待会儿可以跟我一起走,我要回去加班!” 李九娘:“……” 这入职速度也太快了点…… 她为之失笑,倒也应了:“您要是急的话,不妨先行,我把这边的事情交代一下,马上过去。” 乔翎颇觉欣然,又叮嘱了几句上班要注意的事情和京兆府的日常规范。 李九娘也应了。 乔翎急着回去加班,也不在这儿久留,临出门前忽然想起来另一事,重又在这儿订了两打纸钱,提着走了。 李九娘站在门边,一直目送她走得远了,才转身回去。 那身量高大的纸青年正在扫院子,见她回来,轻轻说了句:“这位乔少尹,倒是个爽利人。” 李九娘也说:“是呢。先前劳中丞的事情已经欠了乔少尹一回人情,这回中朝的事情,也是承了人家的情。” 相较于得到了稳定传承的中朝学士们来说,她是个纯粹的野路子。 半路出家,难免就要低人一头。 有件事情她没有跟乔少尹提。 其实在与中朝的谈话结束之后,曾经有人登门来找过她。 那个人说,有一位贵人愿意替自己的子嗣定下婚约,娶她为妻,如果她愿意的话,她不仅可以得到富贵,来日诞下子嗣之后,也可以共享那个家族的传承秘学。 李九娘觉得被冒犯了。 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李九娘这个人,而是一个可供繁殖的母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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