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侯夫人没有回头,只是疲惫且无力地朝她摆了摆手,更没说话。 那侍女早已经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见状倒也不觉得奇怪,行个礼,低着头再度退了出去。 相较于其余的高皇帝功臣府邸,淮安侯府是格外特立独行的一家,府里很少宴客,素日里同亲朋故旧们之间的交际也很少。 淮安侯夫人的母亲是长平侯府的女儿,但这个外家之于她,却也并不是十分亲近。 原本在老淮安侯亡故之后,如若长平侯府愿意替自家外孙女主持局面,淮安侯的爵位至少不会那么轻易地落到老淮安侯的堂兄弟手里…… 淮安侯夫人的母亲是长平侯府的嫡长女,外祖母早年亡故,祖父很快续娶。 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同继室夫人相处得不算融洽,倒也不是稀罕事,甚至于因为嫁妆的问题,两方一度起了龃龉,此后往来渐少,几近决裂,就更不足为奇了。 对于淮安侯夫人来说,长平侯府只是一个模糊又疏远的符号,她年幼的时候,每逢年关,父亲还会带着她过去拜见外祖父,而这微末的一点联系,也在父亲亡故之后断绝了。 老淮安侯去的突然,那时候她又年幼,董氏的族人们欺负她,长平侯府置若罔闻,再之后,她被送去了老家…… 再度回到神都之后,淮安侯夫人没有再去长平侯府拜会过,那边也淡淡的,好像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外家尚且如此,更别说别的所谓亲朋故旧了。 淮安侯夫人带着女儿居住在正房这边,淮安侯和庶子则住在偏院,她要是想见他们了,就使人去叫,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更愿意和女儿待在一起。 院墙都被重新修葺过,垒得高高的,院与院之间被重重门户阻隔,天黑之后就会落锁,府里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 渐渐地,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添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之后,母女二人渐行渐远,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 只是在这个深冬腊月的夜晚,淮安侯夫人忽然间很想很想去看看自己的女儿。 她站起身,向外走了几步,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却又停住了。 淮安侯夫人重又折返回去,失魂落魄地坐了下去。 那烛火在静室里无声地燃烧着,那么明亮,那么耀眼,刺得她眼睛都有些痛了。 淮安侯夫人又一次站了起来,将要出去的时候,又一次停了下来。 她最终还是没有出去。 只是叫了亲信的侍女过来,默然良久之后,让她去给女儿传话:“告诉令慈,让她好好活,别跟我一样,稀里糊涂的。” 侍女早就习惯了她的神经质和想一出是一出,现下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应声之后,行个礼,往小娘子处去了。 将要迈出门槛的时候,淮安侯夫人又把她叫住了:“等等!” 侍女顺从地停下脚步,问询地看了回去:“夫人还有别的话要告诉小娘子吗?” 淮安侯夫人怔怔地看着她,好像看见的不是一个侍女,而是自己的女儿。 恍惚一会儿之后,她慢慢道:“也跟她说,我从来都没有真的生过她的气……” 夜色渐渐地深了,窗外的风声与室内火炉燃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淮安侯夫人以手支颐,坐在桌前,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听见“吱呀”一声,那扇原本不该在夜里发出声响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她转头望了过去,看清楚来人脸孔的时候,脸上讶色一闪即逝。 淮安侯夫人说:“原来是你。” …… 夜风还在呼啸,火炉还在发出燃烧的轻响。 月亮挂在天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那就不去管它。 时辰已经有些晚了,乔翎却还没有入睡,而是围着被子猫在床上看涩情图书。 这寒冷的时节,只有黄黄的东西才能给人一点心理上的慰藉。 约莫看到一半的时候,外头似乎传过来微妙的一点声响,再竖着耳朵去听,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 乔翎没有理会,趴在床上继续专心致志地看书。 然而很快,室外又平添了别的声响。 不是风动,不是猫叫,而是被刻意放轻了的,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的脚步声响。 从这头走到那头。 再从那头走到这头。 辗转反侧(不是)。 难以入眠(更不是)。 如此往复了好一会儿,乔翎粗略地翻了翻,确定自己今晚看不完这一本了,终于轻叹口气,将书合上,叫了声:“玉映啊。” 她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优柔寡断了?” 窗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几瞬之后,张玉映的声音迟疑着传了进来:“娘子……” 乔翎顺势往塌上一躺,手里捏着那本书,无奈道:“我一直在等你开口,这本书都要翻完了,你怎么还是不敢作声?” 室外倏然间寂静起来,别说是脚步声,连同呼吸声都一起隐遁了。 半晌过去,才传来张玉映稍显沙哑的声音:“原来娘子一直都知道吗?” “你向来聪明,难道看不出我知道吗?” 乔翎反问她:“如果你不是心有所悟,又怎么会想要离开,又踯躅于是否要跟我辞行?” 张玉映的声音里夹杂了生涩与感怀:“先前娘子揭破老太君与姜二夫人案的时候,避开了所有非越国公府出身的人,却没有避开我,那时候,我就心有猜测了。” “再去想,姜二公子孤身在外,娘子牵心挂怀,尤且要安排两个人一明一暗去保护他,才能放心,然而梁氏夫人人身在越国公府,虎狼之畔,娘子却没有作何安排,只是让我去陪伴她……” 她语气里是默默的柔情,宛如月下的一株睡莲:“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乔翎轻声道:“因为我知道,如果真的事态有变,你会保护婆婆的,就像当初你发觉有人意图意图利用婆婆,虽然跟你没有关系,但你还是告诉我了。” “再比如说,你一直都隐藏地很好,但是当日被无极的人捉走之后,小俞娘子发起烧来了,你怕她出事,顾不得隐藏行迹,杀了看守你们的女子,意欲带她离开寻医……” 她声音温暖又轻柔,像是火炉透出的光芒:“张玉映是一个心地良善的女孩子,我一直都知道的。” 张玉映听得怔住,过了会儿,才轻轻一笑:“我早该知道瞒不过去的,毕竟娘子是翻过一遍刑书,就能将其倒背如流的人啊。” 声音落到地上,很快化在风里。 乔翎没有马上接腔,张玉映也没在开口。 两人隔着一扇窗户,满室烛光,一夜寒风,气氛微妙又稍显古怪地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乔翎问她:“你要离开了吗?” 张玉映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乔翎又问:“玉映,你是自愿跟她们走到一起去的吗?” 她声音轻缓,但不乏力度:“如果你过得不快活,亦或者与她们并非同路,不如留在我身边,日后好好歹歹,我都与你一起担着。” 张玉映默然良久,终于道:“娘子,我不配的。” 乔翎道:“玉映,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她声音严肃。 张玉映反倒笑了起来,有些讶异,有些欢喜,还有些难以置信,受宠若惊:“我以为娘子知道我来到您身边另有目的,会很生气的……” 乔翎自然而然地道:“你也没有害过我呀!” 她想了想,挨着数了出来:“你教我神都城里的风俗人情,指点我读书,帮我打理府里的琐事,发觉婆婆和姜裕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都第一时间告诉我,你细心地帮我维持着跟亲朋好友之间的关系,你救了小俞娘子……” 张玉映张口欲言。 乔翎好像看到了她的脸孔似的,温和又不容拒绝地打断了她:“论迹不论心,玉映,不要对自己这么苛刻。” 张玉映又是长久的缄默,再度开口之后,却转换了话题:“那时候,有人告诉我,有一位身份非同一般的女郎就要入京,她的秉性与态度至关重要,希望我能够去往她的身边,以最近的距离去观望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乔翎很感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过去救你呢?” 张玉映回想往昔,微微摇头:“我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不过……”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娘子听闻我要被发卖的事情之后所作出的选择,本身就是您秉性与态度的一种彰显了。” 乔翎倒在榻上,听得莞尔起来:“但愿我没叫你失望吧!” “你怎么会叫我失望?” 张玉映由衷道:“天底下再不会有比我们娘子更好的人了!” 说到此处,她泪盈于睫:“起初,我是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的,只是一日日地相处下来,娘子以拳拳诚心待我,怜惜我,爱护我,不因为鲁王势大而放弃我,不因为广德侯府那位娘子是亲眷而轻贱我,甚至于入宫见了太后娘娘,还记得要恳求为我放籍,在我出事之后又几番奔走……” 张玉映哽咽起来,心头酸涩,夹杂了难言的懊悔与歉疚,难以为继:“娘子,有件事情一直压在我心里,我想告诉你,但是又不敢讲。” “其实当日周七娘子使人将我掳走,我完全有能力反抗的,只是我没有办法解释我如何脱困,所以只能被迫让他们带走我。” “那之后我日夜都在煎熬,娘子以最大的诚意待我,但我却无法回馈万一,甚至于我们之间的关联,一开始就起于欺骗。” “您也不要把救助小俞娘子的功劳放置在我身上,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我那时候明明有能力反抗的,可是……” 她黯然神伤,自怨自艾:“小俞娘子才是真正赤诚坦荡的那个人,而我,从始至终都只是阴沟里的一只老鼠罢了!” 话音落地,面前那扇窗户忽然间从内推开。 与此同时,乔翎的声音近在咫尺地传了过来:“我已经说过了,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在此关头,张玉映伸手抵住了那扇窗,没让它真的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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