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目光不露痕迹的瞟了瞟左右,没有言语。 直到马车到了越国公府外边,跳下去之后近处无人,她才悄悄问张玉映:“太后娘娘跟承恩公府的关系不好吗?” 张玉映悄悄告诉她:“天后临朝的第二年,就下令赐死了自己的兄长,民间甚至有人谣传,说天后父母双亲的死,也有蹊跷。” 不过也说:“但天后还是叫幼弟做了承恩公,也没有废黜掉这个爵位——那时候承恩公还很年轻呢。” 乔翎回想起牢狱内卢梦卿说的话,若有所悟。 圣上一直庇护着承恩公府,未必就是真的爱敬这位舅父。 于他而言,这既是彰显孝道的一种方式——你们看,太后的母家屡次违法,宰相们为此甚至于当庭力斥,朕却都宽恕了他们,这不是出于孝道,又会是出于什么呢? 同时,也是对于太后声名和政绩的一种挫伤。 这样不体面的母家,这样肆意妄为的弟弟和侄子,作为过去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却没能约束外戚,这不是失职,又是什么? 太后作为天后当政的时候,承恩公还很小,真正开始发力作怪,大概也是在天后统治的后期,尤其是当今上位之后,怎么能不惹人遐思呢! 而这种天长日久之下对于自己声名的磋磨和损毁,作为一个曾经摄政数十年的政客来说,应该是很容易就能看穿的,对此,太后娘娘真的一无所知吗? 可她好像也没有刻意的去制止过。 乔翎明白过来,不由得说:“圣上一定非常非常的恨太后娘娘。” 张玉映脚下一软,赶忙道:“……低声些,这是能大声说的事情吗!” 乔翎打量一下周遭,小声问:“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我觉得这里边大有文章呢!” 张玉映神色无奈:“娘子,这种宫闱秘事,即便真的大有文章,也不是我能够知道的呀。家父在官场时,也不过是户部的一个郎中,又不是勋贵出身,上哪儿去了解这些呢?” 乔翎被她这话给点醒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张玉映微露茫然:“哎?” …… 乔翎一路小跑着进了梁氏夫人的院子,刚一进门,就开始欢快的招呼起来:“婆婆~婆婆~” 梁氏夫人与这个儿媳妇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且先前新婚之夜,乔翎把姜裕支开,自己担了事情——诚然,把她送进京兆狱的瓜都是她自己砸的,但姜裕或多或少也都承了人情。 为了这份人情,打从午后她就叫人收拾着,准备去迎出狱的儿媳妇了。 这会儿隔着门听见儿媳妇欢快如过往的声音,也就很捧场的露出了一副笑脸来。 乔翎也丝毫没有见外,进门之外就跟自己才是这屋子的主人一样,神态自若的指挥梁氏夫人的侍从们:“你们先出去吧,我跟婆婆说几句话。” 侍从们下意识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微微蹙眉,摆一下手。 他们这才低着头快步出去,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如是一来,屋子里便只留了乔翎和梁氏夫人二人。 梁氏夫人心里边还在纳闷:“你想说什么?” 乔翎开门见山,小声道:“婆婆~太后娘娘跟圣上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觉得圣上好像非常恨太后娘娘的样子哎……” 梁氏夫人眼前一黑。 为着那份人情和先前交际所摆上脸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都是暴躁,她强忍着没有咆哮出声,压低声音道:“少管闲事!” 梁氏夫人没好气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就想问一下呀。” 乔翎早就习惯了她的态度,也不在意,眨巴着眼睛问:“外婆是先帝的妹妹,且安国公府又是开国勋贵之一,宫里边的事情,婆婆你或多或少应该有所了解的嘛。” 梁氏夫人白了她一眼,踌躇几瞬后,终于道:“我就说一次,你听完就给我烂在肚子里,不许出去胡说八道!” 乔翎马上发出保证:“听完就烂在肚子里,绝不出去胡说八道!” 梁氏夫人又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乔翎乖乖的坐了过去。 梁氏夫人低声道:“先帝的身体,其实一直都不算太好,虽说多数人认为,是在先帝治世的中期,太后娘娘才作为天后开始参与政治的,可实际上,在先帝治世初期,朝中很多事情,就开始受到珠帘之后的操控了……” “那时候,天后要做的事情非常多,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兼顾朝局,就很难再去事无巨细的照拂自己的孩子,彼时陪伴在圣上身边的,是他的乳母,奉圣夫人许氏。” 乔翎小声重复了一遍:“奉圣夫人?” 梁氏夫人告诉她:“这是圣上登基之后,礼部一次非公开对外公文上对许氏的称呼,正式场合上是不会用的,只是许多人忖度着圣上的态度,对许氏有所礼敬,所以素日里称呼她为奉圣夫人。” 乔翎小声问:“可是我没在叔母给我的那份文书上见到奉圣夫人呀。” 梁氏夫人的神色有些复杂:“那时候,圣上是先帝和太后娘娘唯一的子嗣,许氏作为圣上的乳母,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许氏的夫家倚仗着她,在外不法,后来被太后娘娘知道,下令申斥之后,才规矩了一些。后来……” 乔翎不由得往前伸了伸头:“后来?” 梁氏夫人嫌弃的把她那颗头往外推了推,继续道:“后来,圣上生了一场病,很严重,一时间朝内风声鹤唳——要知道,那不仅仅是太后娘娘唯一的子嗣,也是先帝唯一的子嗣。” 乔翎若有所思:“奉圣夫人因此被问罪了吗,因为她照顾不周?” “没有,”梁氏夫人道:“圣上最终还是熬了过去,但在那之后的几年里,身体一直都很孱弱,也是在那之后,太后娘娘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齐王殿下,并且将这个孩子养在了自己身边。” 乔翎不由得“啊”了一声:“这……不患寡而患不均呀!” 她其实能够理解太后娘娘当时的做法。 说是为了国家也好,说是为了自己也罢,当偌大帝国唯一的继承人年幼孱弱的时候,的确应该想办法在继承人的名单上再加一个保险。 但是对于第一个孩子来说,又未免太过于残忍了。 梁氏夫人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轻的好像能够化在空气里:“齐王殿下出生不到一年,许氏便被太后娘娘赐死了,她的夫家也被族诛,有人说,是奉圣夫人意图毒害齐王的阴谋被发现了……” 乔翎微觉悚然,“噢”了一声,没有就这件事继续追问,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来:“先前成婚那日我就发现了,皇室的近支宗亲不怎么多啊。” 先帝有圣上与齐王二子。 武安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妹妹,韩王是先帝的幼弟。 然后呢? 就没了! 倒是也有远支宗室,但血缘上就有些远了。 梁氏夫人看她一眼,说的有些含糊:“惠帝是先帝的谥号,先帝之前,便是明宗,明宗皇帝晚年,出了些乱子。” 这么说着,她也有些苦恼:“你没事少出去惹是生非,找几本书看看吧,有这种没读过书的儿媳妇,怪丢人的……” “噢,”乔翎垂头丧气,瑟缩着道:“好的。” 梁氏夫人瞥了眼时间,又说:“晚点老太君回来了,一起过去吃饭,唉,说起来,这居然还是那么成婚之后头一次全家齐聚。” 乔翎小心翼翼道:“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嘛……” 梁氏夫人于是又白了她一眼。 老太君还没下值,姜裕也还没有回府,乔翎没急着走,就近借了梁氏夫人的书房,找了本本朝的史书翻阅。 没急着看离得近的,而是从最开始的高皇帝那一篇开始看。 前边无非是老一套,高皇帝出生的时候天有五彩云霞,母亲怀胎时便梦见金龙盘踞在肚腹上,此后举义旗起兵反抗前朝暴政,不吝笔墨的书写高皇帝的英名和威武,最后终于开国称帝,广封功臣。 再翻开第二页,记载却变得简略了许多。 高皇帝六年,高后及母家邓氏作乱,上乃鸩杀高后,族其家。海内冤之。 又闻窦氏有美色,遂立为后。窦后生太宗文皇帝。 乔翎看到这里,便不由得微妙一笑。 无论是“海内冤之”,还是后边的“窦氏有美色”,都不可避免的透露出了几分政治上的倾向。 乔翎手指夹在当前这一页,翻开书的扉页去看,果然发现这本书是印刷于几十年前。 并不算久远。 她没急着看后边,而是在心里悄悄跟自己打个赌。 看起来,当今皇室该是高后的后人呢。 再往下看,果不其然。 “隐太子为高皇帝嫡子,雅好诗书,品性高洁,时有前朝隐士与之相谈后潸然泪下,执着他的手说,兴盛天下、重回三代的希望,都在您身上啊!” “那时候邓氏在朝中树敌,屡进谗言,高皇帝有所误解,因此疏远了高后。” “隐太子于是脱冠跣足,行走在草野间,口中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身陷在父母互为仇敌的困境之中。” “太宗之后,幽帝作乱,有悖祖德,人神之所公愤,其时帝嗣无继,朝中有长者说,隐太子原是高皇帝的嫡长子,又是贤能之人,应该迎立他的后人做天子,众人唯唯。遂迎隐太子后人入神都,是为世宗。” 乔翎粗略的往后翻了翻,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当今这一支,正是高皇后邓氏的后嗣,而窦皇后的那一支在皇室内部权位更迭中落败,史官加诸于其上的笔墨,便要显而易见的淡了三分。 亏得还有个“太宗文皇帝”撑着——遵从谥法,非有经天纬地、开创盛世的皇帝,是得不到这个谥号的——要不然,只怕窦后一系真就要泯然众帝之间了。 乔翎摇头失笑,有点唏嘘,做人还是得有本事啊。 当今这一系必然是极力想要削弱窦后一系在本朝的影响力的,连带着太宗文皇帝那一篇的记载也相对简略,但是后来人一看这个庙号加谥号,就知道人家有点东西的…… 笑到一半,她忽然间顿住了。 鬼使神差的,想到了先前张玉映同自己说过的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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