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定国公府的那座宅院,据说是前朝某位亲王的府邸,后来被高皇帝赐给了初代定国公。其中的古树,又是先古时期留下来的,的确有些神异。” 说着,她脸上少见的显露出了几分歆羡:“那些古树异常高大,朱皇后是长女,定国公夫妇很宠爱她,因为朱皇后的童言稚语,还伐断一根粗壮的枝杈,在上边建造了木屋——娘子不晓得,那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吵着也要那样的木屋!” 乔翎听了,果然惊奇:“在树上的木屋!” 张玉映点点头:“底部涂漆之后,再铺上熊皮褥子,里边也有小小的桌椅床具,树根那儿摆一架梯子,好叫上去,没有小孩子不喜欢的。” 乔翎长长的“哦”了一声,三两下种完花,又上前去将那纱帘拉开一线,铡刀似的夹住自己的头,问里边的姜迈:“我能进来不能?” 姜迈笑着往下落了落眼睑。 乔翎便到他旁边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 姜迈说:“后园也有几棵大树,你要是喜欢,就找工匠来建一座木屋,他们早就详熟了,很快就能完成的。” 乔翎摇头,靠近他一点,带着一点骄傲的神色,小声告诉他:“我虽然在乡村长大,但也有过木屋哦!天工师傅有给我做过!” 姜迈微露诧异:“那……” 乔翎继续很小声的道:“可是玉映没有啊,她已经够不顺遂了,我怎么能叫她难过呢!” 姜迈神色一动,看着她,却没说话。 阳光温暖,隔着纱帐照几分在身上,他不由得有些醺然,好像叫这日光醉倒了似的。 乔翎见他半阖着眼睛,以为他不舒服,赶忙伸手去摸他额头,只摸到一手温热,她吃了一惊,姜迈却已经伸手拉住她。 语气无力,语音轻柔:“并不是发烧,是这里太热了。” 乔翎有些担忧的看着他,问:“你,你是从小就这样吗?” 姜迈轻轻道:“算是吧。” 乔翎忽的伸手去摸他的脉象,姜迈既不做声,也没反抗。 半晌之后乔翎松开手,小声问:“我学过一点医术,能不能扎你一下?我的手很稳,不会疼的,就是看起来可能会有一点吓人……” 姜迈眼皮都没动一下,说:“好。” 又道:“只是得找个没人的时候,别叫徐妈妈看见,她会担心。” 乔翎都被他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惊住了:“你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会医术呢!” 姜迈的声音很平淡:“反正也不会再坏了。” 他说:“你不是会医术吗,方才把脉,难道没有摸出来?” 乔翎看着姜迈平静无澜的面孔,忽然间很难过。 等到了晚上,夫妻二人上了床,徐妈妈等人都出去之后,乔翎才做贼似的跑到外间去取了一盏灯来,继而重又回到帐子里。 她一手执灯,一只手摸出自己的针包,想了想,又将帕子叠了几下,盖在姜迈眼睛上:“不要看,应该会好一点!” 姜迈说:“哦,那我不看。” 乔翎又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你能拿着灯吗?” 记起他身体不太好,恐怕未必能做托举的动作,又改口道:“我把灯放在塌上,你扶着就行,小心不要让它倒了。” 姜迈说:“好,我扶着。” 乔翎就小心翼翼的把灯放下,又拉着他的手伏在烛台上。 紧接着她搓了搓手,有点忐忑的道:“那我脱你衣服了?” 姜迈轻轻叹一口气:“脱吧。” 乔翎就把他的衣带解开,露出脐上和整个胸膛之后,转而去打开针包。 一根针扎下去。 乔翎小心的问:“有感觉吗?” 姜迈摇头:“没什么感觉。” 乔翎心觉纳闷儿,迟疑几瞬,重又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银针浸润药物之后,扎了下去。 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又问:“有感觉吗?” 姜迈的语气很平和:“没有感觉。” 乔翎眉头皱起,倒是没再说什么,谨慎的收针之后,正待将其收入针包,呼吸忽然间微微一滞。 后一根银针的颜色,变了。 姜迈问她:“怎么了?” 乔翎迅速把针收起来,说:“没什么。” …… 接下来的几日间,乔翎都没怎么出门,猫在正院里陪伴姜迈,有时候也会往梁氏夫人和姜二夫人处去坐一坐。 倒是外边承恩公府的这场丧事,办得异常难堪。 三省的宰相们无一人上门致意,尚书们和中书侍郎等要人也几乎无人前往,底下倒是几个依附于承恩公府的低级官员去了,但是就局势而言,仍旧是无足轻重的。 勋贵们也是几乎无人登门,九家公府之间,只有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苗氏去了。 从前的承恩公世子夫人、现在的承恩公夫人也姓苗,与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苗氏是嫡亲的姐妹,前者为姐,后者为妹。 十二侯府当中,东平侯府去了。 那是两位苗氏夫人的母家,承恩公府正经的姻亲,这回要是不去,两家几乎就要结成死仇了。 靖海侯府也去了。 刘四郎娶妻太叔氏,正是靖海侯府的女儿。 承恩公府上诸子,只有从前的世子和刘四郎娶得勋贵女,别的娶的都是官家女儿,母家不算显赫,如今姻亲辞世,也都遵循礼数去了,只是这种时候,倒是没有太多人会去关注他们。 大公主协同驸马一处去了,宽慰过承恩公夫妇,替母亲敬了一炷香,便推脱公务繁忙离开。 倒是齐王留下了,总算是撑住了承恩公府所剩无几的一点颜面,可即便如此,这场原该声势浩荡的丧事,也显得异常难堪。 放眼上下几十年,再没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丧仪了! 与此同时,圣上赐下的哀荣与诔文,反倒成了一种辛辣的讽刺。 承恩公尚且如此,死的匆忙、随便找了具棺材塞进去的刘七郎,就更不必说了。 承恩公夫人冷若冰霜的接待了自己的妹妹:“夫人如此关头登门,有心了。” 说着,作为丧主向来宾行礼。 小苗氏为难的叫了声:“姐姐。” “我哪里是你的姐姐?”承恩公夫人自嘲道:“我是笑话!” 她环视寥落的厅堂,神情当中含着某种冷冷的嘲弄:“即便是淮安侯府,也没有落到过这种境地!” 两位苗夫人的母亲、东平侯夫人从外边过来,压低了声音,同长女道:“这并不是你妹妹的过错,不要朝她发脾气。” 承恩公夫人于是又向自己的母亲行了一礼:“您在这种关头登门,实在不能不叫我这个刘氏冢妇感激涕零!” 东平侯夫人心头一堵,有心发作,瞥见女儿两鬓早生的白发,心头倏然一酸,又生生刹住了,转而问:“府上的事情都料理好了没有?今日要是有不趁手的,只管开口,我同你妹妹还是能搭把手的……” 东平侯夫人后退一步,承恩公夫人却要更进一步,多年前的伤疤并没有随着时间而痊愈,只会在愈发不堪的境遇当中糜烂腐朽。 “阿娘现在倒是会说好话了?早做什么去了?我是正经的长女啊!” 她忍不住哽咽道:“刘家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不知道吗?要把我嫁到这样不堪的人家来!要卖女儿,你们就公平一点啊,凭什么只卖我一个?同父同母的姐妹啊,凭什么就待她好!” 小苗氏在旁边听着,窘迫极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归根结底,姐姐的不幸其实同她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作为同胞所出的姐妹,姐姐多年来挣扎于痛苦和绝望的同时,她却过着顺遂平和的生活,又叫她有种莫名的愧疚感。 东平侯夫人看着长女,心里同样极其不是滋味:“圣上做媒,我与你阿耶又为之奈何呢……” 刘四郎之妻太叔氏打外边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加重嗓子,咳嗽了一声。 东平侯夫人转头去看,便见到了不远处神情阴沉、不知道听了多久的承恩公。 目光对上,承恩公却先瞟了太叔氏一眼,这才脸色难看的近前去,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岳母和小姨都到了啊。” 东平侯夫人与小苗氏俱都不咸不淡的还了礼。 承恩公本就颇为不悦的心情瞬间又被撒了一把盐。 他心想,你们跑到我家里来,堂而皇之说我们家的坏话! 现在被我撞破了,不马上赔礼道歉,居然还敢跟我摆一张死鱼脸?! 有没有搞错啊你们这两个臭婆娘! 东平侯夫人与小苗氏心想,我们又没有凭空捏造事实,损毁你们刘氏的名声! 要不是圣上强行做媒,就凭你这个既无容貌、又无才干的烂人,能娶到我女儿/姐姐?! 皇太后眼见着是撒手了,圣上看样子也不打算再管,你这摊烂泥还算个什么东西,这回要不是我们母女俩豁出脸面不要,捏着鼻子来给承恩公府撑场子,你们得丢脸到姥姥家! 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们甩脸子看! 承恩公年轻的时候不算是青年俊彦,人到中年,当然也不太可能成长成中年俊彦。 现下在岳母跟小姨处都没得到什么好脸色,语气便愈发的坏了:“有空在这儿跟人说长道短,怎么不去前边迎客?弟妹们都还年轻,难当大事,你却在这儿躲懒,没得叫人觉得漠视去了的尊长!” 这话一说,本就僵硬的局面更难看了。 承恩公夫人淡淡道:“来的宾客本就不多,更没什么有分量的,这还得我去吗?随便找个管事就成了吧。” 承恩公被戳到了痛楚,眼底狞色一闪:“你这——” 东平侯夫人冷冷道:“承恩公,你嘴上最好放客气一点!” 承恩公面露怫然,意欲张口,却被太叔氏叫住了。 “大哥,”太叔氏说:“前边来了几位宗室男客,还得您去顾全呢。” 承恩公冷冷瞟了那三人一眼,拂袖而去。 太叔氏近前去劝:“大哥性格耿介了一些,不过人并不坏……”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有点心虚,只得拉了个更靠谱一点的理由出来:“死者为大,来都来了……” 东平侯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承恩公夫人也勉强挤出来一点笑。 小苗氏余光觑着承恩公离去的身影,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睑。 她心想,看这场丧仪的架势,多年来一直庇护着承恩公府的那棵大树,好像真的不打算管他们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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