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人端起茶盏轻呷半口,叹了口气。 “我这女儿原本就个性要强,受不得气。既然傅公子心有所属,咱们两家的亲事,就此作罢吧。” “叶夫人,您不能……”傅家长辈连忙劝说,又斥骂傅明烛,“快把相府的补偿,告诉叶夫人啊!” 傅明烛连声答应着,开口道:“侄儿已禀明父亲,只要娇娇过门,便可主持中馈。不光家中炊饮之事,凡涉及田产、商铺、钱粮,都由娇娇掌管决断。” 这是要把傅家的财政权柄都送给叶娇。 叶娇在屏风后冷哼一声,叶夫人看向叶娇,又收回神,垂眉摇头。 “我们家老爷离家修道已有十年,这十年来,安国公府一应琐事,都是我来打理。中馈账目,都是劳心劳力的事,怎么在你们相府眼中,竟成了可拿来交易的筹码吗?” 傅明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叶夫人又问:“且不知你败坏了吏部员外郎家的女儿,又该如何补偿人家呢?” “还……”傅明烛犹豫着,知道躲不过,只能答道,“还请伯母和娇娇同意,让侄儿纳秦白薇为妾。” 吏部员外郎不是好糊弄的,宰相亲自到员外郎府上致歉,才得到对方谅解。 名声毁了,做正妻是绝无可能的。 让女儿做妾,也算是无可奈何。 可是对安国公府来说,这算哪门子道歉? 欺负了你,羞辱了你,负荆请罪做做样子,你还是得把女儿嫁给他,还是得让女儿同他苟合的侍妾日日相见。 叶夫人的手几乎把团扇扇柄折断,她勉强维持着主母风范,声音颤抖道:“安国公府愿成全相府同秦府永结秦晋之好,请傅公子回吧。明日,国公府便会上门退婚!” 她起身离去,傅明烛连忙跪行恳求,此时大门再次被人踢开,冲进来一个衣冠华丽的公子。 “是谁欺负我妹妹?” 响亮的声音震彻云霄。 来人正是叶娇的哥哥叶长庚。 叶长庚冲进屋子,迎面便见傅明烛神情惊讶要往外逃。 叶长庚哪会让他逃走,他大步上前,左手把傅明烛拎起来,右拳打在傅明烛脸上。殴打中不忘了从窗台扯来木杆当作武器,劈里啪啦打了傅明烛好几下。 傅明烛的门牙被叶长庚打掉,嘴里漏风,呼喊道:“嘿有此理!” 估计是要说“岂有此理”。 傅家的人慌乱地阻拦,叶夫人看着儿子得手好几次,才厉声喝道:“住手!” 叶长庚迅速停手,小跑几步扑向母亲,滑跪在母亲面前。 动作一气呵成,请罪也快。 “儿子错了,请母亲责罚。” 眼见叶夫人要教训儿子,傅家人再不敢待。他们拱手告辞,神情灰败。 “你怎么从书院回来了?”叶夫人问。 “傅明烛那龟儿子跟人厮混的事传到书院,儿子怕母亲和妹妹心情不好,就回来哄哄。” 他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纸包,是已经变形的几样果子。 “哎呀。”叶长庚猛拍脑门,“打架前忘了拿出来,这下都碎了。” “就是,”叶娇踱步过来,“碎了的我可不吃。” 她虽然这么说,还是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又不满道:“打轻了,是不是读书读得没力气了?” 叶长庚任妹妹揶揄,把果子再递一递。 “你别难过哈,哥哥再给你找个更好的,比柔儿嫁的还好。” 叶娇的姐姐叶柔,已经出嫁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说话,叶夫人所谓的教训儿子,不过是在他跪麻双腿前询问他。 “回来前吃饭了没?” 晚膳后,兄妹俩坐在秋千上聊天。 “还难过呢?”叶长庚问,“你一难过,就咬嘴唇。” 叶娇下意识松开嘴唇,歪头靠着秋千绳子,慢悠悠道:“今日我回来时,母亲肯定已经知道傅家的事了。她那会儿的神色就不好。都怪我……” 虽然把傅明烛丢到御街很解气,但看到母亲今日气愤发抖的样子,叶娇又觉得伤到了母亲。 叶长庚双臂抱绳,乱晃荡着,没说话。 “如果父亲在就好了,”叶娇道,“我都忘了父亲长什么样子。” “别提他!”叶长庚松开秋千,声音也变得怨怼,“祖父当年恳求先帝,说叶家世代不需袭爵,我从未怨过。不袭就不袭,袭爵没有实权,也没什么意思。但我恨那个臭道士!” 叶娇出生后不久,她的父亲就离家修道了。十年来杳无音讯,不知在哪座高山道观清修。 安国公府如今都靠叶夫人撑着,朝中无人,渐渐门庭冷落,日渐衰败。叶娇尚且感受不深,但叶长庚年长些,人情淡薄的滋味,时常让他气愤。 “你知道哥哥为何今日一定要打傅明烛吗?因为错过了今日,再想打他,就绝无可能。他毕竟是当朝宰辅家的公子,就算宰相不说话,照样有数不清的阿谀奉承之辈,为了捧臭脚,给我治罪。” 叶长庚看起来莽撞冲动,其实心思缜密。 他站起身,拍了拍妹妹的肩头。 “哥哥去读书了,哥哥得给你考个状元。咱们家有人做官,就再不怕被人欺负!” 叶娇丢给叶长庚一个荷包,叶长庚摸了摸,应该是两块银锭。 “见你老是请人吃饭,别赊账。”她眯眼笑笑。 “谢了。” 叶长庚也笑起来:“还是妹妹最贴心。” 第二日早朝,参本弹劾宰相的言官,排成了长队。 “微臣弹劾宰相傅谦教子无方,纵容其子婚前通奸,悖德忘礼。” “微臣弹劾宰相傅谦寡廉鲜耻,子嗣失德却仍然高居相位。” “微臣弹劾宰相傅谦背信弃义……” 言官们阵仗颇大,一个个疾言厉色直言上谏,把御座后的皇帝都搞糊涂了。 只不过一个晚上,往日清正廉洁、克己奉公的宰相,便成了一个人人唾骂、不堪大任的昏官佞臣。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皇帝侧目看着宰相,询问道。 “臣有罪。” 宰相傅谦举起笏板跪地,显然早想到有这么一出,干脆主动把昨日傅明烛的事,原原本本呈报。 皇帝刚过知天命之年,脾气比年轻时好了很多。他身穿黑色龙纹朝服,一双剑眉格外英武。思考朝政时,眼中精光微露,眼皮却常常半阖着,不怒自威。 傅谦说完,自请削去官职,罚没财产,带一家老小回乡,耕田犁地、闭门思过。 此事可大可小,但削官未免太重了些。 皇帝并不急着表态,而是询问道:“朕怎么没有见到秦落晖呢?” 秦落晖,便是昨日秦白薇之父,吏部员外郎。 “回禀陛下,”有官员道,“秦员外郎自感无颜面圣,跪在殿门外。” 傅家教子无方,秦家教女的水平,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今朝臣失德的事已传遍京城,士大夫们引以为耻,但如何盖棺定论,还是要看皇帝陛下。 皇帝沉思少许,蹙眉问道:“怎么朕听说……九皇子还跟此事有关?” 朝臣们左右看看,最终有人回答道:“回禀陛下,昨日傅明烛原本同秦小姐在郊外私会。传言是九皇子雇人,把马车直接抬到了御街上,这才……” 这才闹得天下皆知,既丢宰相的脸,又丢朝廷的脸。 皇帝的脸色瞬息万变,他侧头询问身边的宦官。 “小九怎么回来了?” 宦官想了想,回答道:“今日是顺嫔娘娘的生辰。” 顺嫔是九皇子的生母。 皇帝当然不记得顺嫔的生辰,他也不太记得自己的这个儿子。 凝眉片刻,皇帝沉声道:“宣他进来。看来这个教子无方的罪责,朕也要领受。” “陛下息怒。” 朝臣们呼呼啦啦跪了一地,原本便已经跪了很久的宰相,趁机揉一揉腿。 很快,九皇子到了。 他穿着青色常服,因为要面圣的缘故,前胸后背绣着龙纹,腰里围了一条墨色革带。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块白玉为饰。 那白玉悬在九皇子腰间,上面雕刻一只鹿。 仪表堂堂,却略带病容。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第4章 皇子李策 九皇子李策,字慎思,年及弱冠,生母顺嫔。 皇族起名喜欢用生僻字,一则彰显尊贵,二则也方便立储登基后,行文避讳。 单看李策寻常的名字,便知这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子。 起名时,皇帝就没想过要立他为储。 这也怪不得皇帝轻视。 那一年皇陵地动,司天台上观星象,说勾星在房、心之间,阳微阴盛、气失其序,故而地动。 若想天地之气不失其序,需要陛下舍一子送入皇陵,以纯阳抵消阴气。 送谁呢? 皇帝已经有八个儿子,但他喜欢其中两个聪明伶俐,喜欢另外几个孝顺懂事,稍微不喜欢的那两个,偏偏他们母族尊贵,不能得罪。 李策那时刚巧出生,尚未满月,皇帝想了想,干脆就把他丢去皇陵吧。 周岁时皇帝为他赐名,自然也不会赐太过显赫的名字。 二十年来李策很少回京,即便回来,宫里人也觉得他很晦气,避讳同他接触。 再加上李策常常患病,皮肤白皙、身体羸弱,京中便传言九皇子乃墓中活死人,身贱不祥。 如今李策上殿,朝臣才注意到这个皇子已经长大了,皇帝也才正眼看了看他。 不错,虽然病弱,模样倒是好看,像朕。 李策跪地后轻声咳嗽,言官立刻斥道:“微臣要弹劾九皇子李策殿前失仪。” 皇帝瞥了言官一眼,心中略觉烦闷。 “是病了吗?”他问道。 “回父皇,”李策勉强止住咳嗽,“儿沉疴难愈,在此请罪。” 皇帝便白了言官一眼,那意思是说朕的儿子是病了,不是不顾礼仪,你就口下留人吧。 言官抱着笏板退回去,皇帝才开始问话。 “朕听说是你让人把傅家的马车抬到御街的?” “儿没有,”李策否认道,“儿只是恰巧经过御街,看了个热闹而已,不知是何人冒用名讳。” 他说话时神情真诚,漆黑的眼珠里露出柔和的光,让人觉得坦荡持重,不忍苛责。 皇帝问到此处,便等着朝臣开口。 果然,不久便有朝臣为九皇子辩解,称此事万分蹊跷,应该抓到冒用名讳者,还九皇子清白。 “即便如此——”皇帝沉声道,“朕也得罚你。堂堂皇子,怎么能像寻常百姓那样热忱于凑热闹看大戏呢?怎么忘了皇家的体统?” 李策连忙再次请罪。 事情问得差不多了,再不退朝,跪在殿外的员外郎就要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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