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如蕴当然不这么以为,但她也不知怎么,似乎确实没有他这般紧张。 她眨着眼睛偷瞥了他两眼,见他耳边还有汗水从鬓角滑落,便把茶水拿过来,放到了他手里。 “是温凉正好的茶,你快喝两口吧。” 出了那么多汗,可不得多喝点水。 滕越见她这般无畏模样,少不得又瞪了她一眼,却也拿她没点办法,只能把茶喝了。 听见她小声问,“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滕越撩着茶盅盖子,喝了半盅茶下去,稍稍平复些许,这才缓声开了口。 “不急,等王复响在外面联络好人手,我们只管等在府中。” 他深吸一气,慢慢吐出来。 “静观其变。”
第72章 宁夏城,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整座边关重镇兵丁倍增,内外守如铁桶, 每日都有恩华王的兵马来回在街道上巡逻,但凡见到未经许可出行之人, 不论何故, 格杀勿论。 恩华王早先就将宁夏城中高官大将屠戮殆尽, 如今城中无人敢不从于他,但有些是真从,有些却是迫降, 还试图联络人手反攻, 却被恩华王的人手死死压住,但凡发现端倪, 阖府上下一人不留。 宁夏城中没再下雨,火辣辣的日头升至中天,将流在地上的血瞬间蒸干,只剩下黑红色的血块,烙在街头巷尾、断壁残垣之上。 滕府闭门谢客。 滕越投降交兵之后, 称病家中闭门不出,除了恩华王派人来探看过几次之外,此间再无旁人到来。 邓如蕴耳朵贴在, 屏气凝神地往外听去,听见一阵铁蹄声在附近的街巷里来回奔走, 接着凭空冒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那叫声凄厉惊恐, 却又在半截戛然而止, 好似被人割穿了喉头一样。 接着那铁蹄声似是拖着什么,狂奔而去。 邓如蕴僵在窗边, 出了一额头冷汗。 滕越上前,将被她戳开缝隙的窗户,直接拉了个严实。 他瞧着她发白的脸,无奈皱眉。 “说了不要听,他们每日在街上要杀几十人,你若是都听一遍,晚上还睡不睡觉了?” 邓如蕴从窗边滑坐在圈椅上,还有些惊魂甫定地呆坐着。 若说前几日她见兵变,还是滕越与恩华王等人的暗中博弈,那么这几日困在宁夏城中,日日听着哀嚎之声在滕府院墙四周,骤然响起又乍然截断,她仿如亲眼所见一般,已经能想象踏出这府邸,满地都是鲜血,粘稠地在地上蜿蜒爬行的场景。 滕越说了她一句,她才怔怔回了神,她抬头向滕越看去,她低声。 “我在想,他们每日要抓要杀这么多人,会不会你安排的人也... ...” 好几日了,王复响在城外,到现在毫无消息传进来。 滕越压了压眉,但道,“应该不是,而且王复响也没那么快,城外游兵壮士散布,他接应人手也好,或者同河东他叔父联络也罢,总需要些功夫。” 这些都不怕,唯一怕的是王复响自身出了状况。 不过他所担心的,无非就是城中的孟昭。好在滕越他们进城第一日,就派人去寻了孟昭。 孟昭没事,但却身子不适,休养在家。 邓如蕴想去探看,可这般状况她亦不敢,只能让滕越派了人每日去一趟。 恩华王的人手虽然监视着滕家上下,但探看友人还是允的,倒也还算放心。 这会滕越把门窗关了,不许邓如蕴再听,他说没事让她不要操心,从房中翻出来了一个落了灰的匣子。 “我竟发现有人给我送过一盒双陆棋,要不要下棋?” 他记得她好似闲来无事,会和秀娘一起下双陆。 可邓如蕴这会哪有心思下棋,她说不要,却被他硬拉了过来。 “若不下棋,只你我两人在这房中,蕴娘想做什么?” 他眸光定定地朝着她看了过来。 邓如蕴:“... ...” 那下吧。 可这双陆棋连下了两日,外间的境况越发不好。 城中一改前两日的铁血寂静,不断地躁动了起来,这次不用邓如蕴开窗,也能听到外间不断传来征讨奸宦、以清君侧的呼喊之声。 似是这对那京中大太监的征讨,引得越来越多的兵民,主动投靠到恩华王麾下,将恩华王的反叛势力壮大开来。 唐佐让人把恩华王的征讨檄文,整篇誊抄下来,递到了滕越手上。 这片讨贼檄文洋洋洒洒一大篇,历数大太监洪晋之罪。 此人自先皇过世、新皇登基以来,利用各种手段博得恩宠,日日进献飞鹰猎犬、歌舞美人,更设豹房令小皇帝不思朝政,而他则独揽大权,残害朝中忠臣良将,排除异己,朝野不拜在其脚下者尽死,又将手不断伸往军中,以清整屯田之命中饱私囊,吸尽民脂民膏,迫使将士未过出生入死却无饱饭可吃,还要任由他手下之人欺压! 此等奸佞,皇帝高坐龙椅充耳不闻,只一味信重,但世上总有人要以雷霆手段,清除奸佞,以正世风。 恩华王此篇檄文,所言洪晋之事八成为真,宁夏城中军民也已然受够了欺压,再听闻恩华王如此师出有名,纷纷加入其麾下。 邓如蕴把这篇檄文通篇看了下来,竟也觉得浑身冒出来热汗。 她捏着那张纸同滕越道,“这檄文做得当真不错,连我看完都想要追随恩华王讨贼了。” 她这话说得滕越忍不住笑了一声,不禁瞥了她一眼。 “那恩华王最疼宠的女儿,那朱意娇怎么欺负你的,你都忘了?” 他说朱意娇嚣张跋扈不是一日了,“恩华王纵女行凶,而他手下亦在军中仗势欺人多年,他声讨太监洪晋错处是真,对他自己所作所为却只字不提,他若是当了皇帝,这天下也未必比如今好到哪里去。” 滕越说,如果此番造反的不是恩华王朱震番,而是如同当年成祖燕王那般气魄力量,他滕越甘愿追随。 “可你看这恩华王,行兵变之事如此仓促沉不住气,既然有了兵变意图,却连沿河渡口都没有当先拿下,让王复响叔父顺利渡河而去,他所谓的讨贼大军被困在宁夏过不了河,所谓讨贼又如何去讨?” 邓如蕴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大太监洪晋确实该死,但以恩华王之能,却根本成不了此事,他这篇檄文是好文章,合该送去皇上眼前好好过目一番,至于朱震番本人,无不过就是被人怂恿只权利熏心,拿宁夏千万边关将士的性命,填他一己私欲而已。” 昏暗的室内,滕越说话间,又有呼喊之声从外面街巷上传进来。 在这令人“热血澎湃”的檄文之下,边关将士们不断归到恩华王旗下。 滕越源着喊声的来处,隔着窗子遥遥向外看去。 “只要事态能控制在宁夏城内,他们还不会跟着恩华王走入死路,如若不然... ...” 邓如蕴见男人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外面仍旧喊声阵阵,声讨奸宦之声震耳欲聋,但房中滕越的叹息声却起了一声又一声。 他沉默了起来,默然立在窗边无言。 邓如蕴看向他的背影,他负手立着,室内的昏暗将他墨兰色的长袍染成渊墨之色。 他立在光亮暗淡的窗下,天光模糊了他的身形。 他不再开口,也不再叹息,就这么一直静默立着。 邓如蕴从棋盘旁站了起来,轻声走到他身后,天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 好似多年前的某日,她在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又偷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从山上练功后返回,背着满篓刻着“越”字的箭矢,汗水将他的衣衫湿透。 而她藏在街道的人潮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到她脚边,她轻轻踩着他的影子,好似触碰到了他的人一样,跟着他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此刻邓如蕴也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脑中突然想起他那日说的话。 他说她,“你好像,从没抱过我... ...” 有那么一瞬,她心中起了恍惚的念头,看着他背身精细的腰身,手放下又抬起,抬起又放了下来。 她也立在那里没动,只是低笑着说了一声。 “将军可真是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 他会爱惜他们的性命,不肯轻易与敌厮杀肉搏,情愿自己举手投降,冒险博弈以待时机; 他也会心疼将士吃不饱饭,宁得罪那些世家权贵,也尽可能将屯田替他们握在手中; 更会在此刻看着他们被恩华王的讨贼檄文所迷惑,却一时无能为力,而在窗边静默神伤... ... 她都看到了,她都知道的。 她这话出口,窗边的男人慢慢转过了身来,窗外的天光将他的侧脸置上一层柔软的弧线,他低头向她看了过来。 她就站在他身后,此刻歪着头背着手,她穿着一身丁香色衣裙,也只有在房中才敢偷偷穿,她笑着打量着他。 外间纵有疾风骤雨,此刻也已然化成了春水秋波。 她又道了一句,向他问过来。 “爱兵如子。我这夸赞之言,没说错吧?” 似是有片厚重的云,从上空飘远,房中光亮明亮许多。 滕越点了点头,说自己确实爱兵,“但是不是爱兵如子就不得而知了。” 他说着,目光定定锁在了她眼眸中。 “毕竟我虽然娶了妻室,日日将她带在身边,但膝下尚且空空,没有一儿半女。” 他只看她,“是不是如子,我怎么知道呢?” 男人的目光紧锁在她脸上,仿如此刻明亮的天光。 邓如蕴被他看得心下乱跳了起来。 她好心好意想要让他从忧愁伤神中走出来,他倒好,看着她说这个做什么? 邓如蕴连忙扭头往门外而去,“我去倒壶茶来。” 说完,急忙从他的视线里遁没了影。 ... ... 只是又过两日,王复响处还是没有消息。 滕越一直称病在家休养,恩华王倒也没有立刻另他做事,显然还没有对他放下戒心,只让人请了他两次往帐中问策,滕越直道自己染病不便前往,都婉拒了回去。 可是外面却有人想要进府窥探,但滕越在宁夏多年,想要刺探进他府邸内院,那是万万不可能。 不过这日,恩华王再次让人来请了滕越过府问策。 这是第三次了,滕越想了想,应了下来。 但他走之前,却留了个心。 “我一走,这府里的状况就不好说了,”他把邓如蕴带到了一面墙边,拉开墙边放着的书架,手下微微探了探,一把将这面墙推开了一扇门,“后面是暗格连同府里地道,若是有人敢闯,你就藏进去。” 邓如蕴睁大眼睛,“府里还有地道?” 滕越说那是自然,“这宁夏城乃是边关重镇,谁家没有地道?更因如此,万一出了状况,你要小心藏好,免得被人探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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