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半座山,到清虚观,已是晌午。 他们是兴起而至,穿的都是常服,似普通富贵人家,但到了清虚观,却见门外守着护卫与小道士,另有轿夫、小厮、丫鬟、嬷嬷等等数十人,说是有贵人至,今日闭观半天,谢绝香客。 一行人来都来了,府上人也不敢让国公爷白跑一趟,便过去询问是哪家的贵人,随后得知是临江侯夫人徐氏,也就是曾经的皇后娘娘、现在的孝仁太后的娘家,这位徐老夫人便是太后娘娘的母亲。 没一会儿,大约是有人去里面通报,徐老夫人倒主动迎了出来,朝国公爷笑意盈盈道:“我这是八百年不曾出远门了,这一趟好不容易来上一趟山,竟然就见到了您老人家,上次见面,好像还是十多年前呢!您倒是仍然健朗。” 国公爷笑道:“老了,老了,老夫人才是容颜未改呀。” 随后便是头发胡子全白的王真人来见过国公爷,几人说着一同进了道观,徐老夫人邀国公爷一同进袇房讲道,宋胭等人则留在前殿。 朱曼曼很虔诚去点了香,从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到慈航普度道人,都拜了一遍。 她不是心机深的人,早就和宋胭诉过苦,人家郡主都生完孩子再嫁了,宋胭也有了孩子,就她一个还没动静,她再心大也要着急了,于是这次就她第一个表态要随国公爷一起来,上香比谁都认真。 二老爷只挑了个财神爷拜了拜便开始溜达了,宋胭也很认真朝每位道君都拜了,还添了些香油钱,给魏祁和晨晨各求了一道符。 做完这些,与朱曼曼一道在道观附近转了转,才见国公爷与徐老夫人一起出来。 徐老夫人说要下山了,带着随从登上步辇往山下走,国公爷在殿中拜了拜,又与王真人闲谈几句,王真人赠了些强身健体的丹药,这才离开回别院。 宋胭觉得自与徐老夫人见过面,国公爷神态就不太对,好似有了心事,时不时总是出神。 而且据她所知,魏家与临江侯府并没有什么来往,今日撞上,本应只是随意寒暄几句,结果却能在袇房待那么久,这个时间,不可能是闲聊。 宋胭是这么猜测,但国公爷不说,她做晚辈的也不好去问。 等回了别院,宋胭问国公爷要吃点什么,她让人去做,国公爷却问:“晨晨是会吃粥了吧?” 宋胭笑道:“会了,粥,饭,鸡蛋羹,南瓜羹,都会吃。” “那要不然,让奶娘抱她到我那里,我与她一同吃粥。”国公爷道。 宋胭没想到国公爷累了半天还有含饴弄孙的兴致,很快答应下来,让奶娘抱着晨晨,自己也一道去国公爷院中。 厨房给晨晨煮的南瓜粥,国公爷也吃南瓜粥,等粥冷时,从奶娘手中抱过晨晨,放她在腿上坐下,拿拨浪鼓逗她。 逗了她一会儿,国公爷笑道:“实在像,和她爹这么大时一模一样,连笑起来都一样,爱笑不笑的,爱端着,不像灿灿‘哈哈哈’的笑。” 晨晨确实如此,要笑也就扯动嘴弯一下,灿灿呢,则是时刻咧着嘴笑个不停,现在知道了,晨晨是像她爹。 国公爷抱了一会儿晨晨,突然看向宋胭道:“时间过得快啊,一晃你都嫁过来第三个年头了。” “是啊,足足两年又两个月了。”宋胭说。 国公爷点头道:“你很好,这桩婚事很好,是祁儿有福。” 宋胭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祖父怎么夸起我来了,让我惭愧。” 国公爷轻笑,笑着笑着,脸上那笑渐渐消失,变得心事重重,随后就将晨晨交给了奶娘。 后边看看晨晨吃完粥,就让宋胭带着晨晨离开了。 宋胭抱着孩子往自己院中去,心里左思右想,也不知国公爷为什么突然要抱晨晨,突然说那两句话,又和徐老夫人有什么关系。
第94章 想不明白,就不琢磨了,又在山上待了两天,国公爷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要回去了。 宋胭也有些想家里,早就盼着回去了,临走当天早上,魏芙却开始发烧,显然是染上了时疫。 孩童或是老人染上时疫教人担心,青壮倒不算什么,休息两天也就好了,宋胭留了好几个人在山上照顾魏芙,自己先随众人一起下山了。 下山途中,行至那如玉石一般的水潭旁,看见一行人在那里赏玩赋诗,那诗宋胭听着觉得很一般,便从步辇上抬眼一看,却看到了聂文远。 聂文远见山上下来一行人,随意回头看了眼,一眼就见到坐在步辇上的国公爷,犹豫片刻,上前道:“见过太岳父,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您。” 国公爷并不想魏芙和离,也不想在聂家面前丢了威严,便只是点点头,回道:“最近闲暇无事?” 也许国公爷只是随口一问,但聂文远心虚,想起宋胭说自己不上进的话,连忙道:“就这两日无事,所以随同僚来转转,明日就回去了。” 国公爷没说什么,让人继续抬着步辇下山去了,聂文远倒还算有礼,一直站在路边朝后边的人行礼,到宋胭的步辇经过,低声道:“大嫂。” 宋胭是女眷,步辇上还垂着轻纱,反正可以不说话,她也就没说话,就那么过去了。 颠簸一天,回到国公府,已是傍晚。 晚上宋胭依偎在魏祁怀中,落寞道:“山上好看,就是想你。” 魏祁搂着她笑:“若端午有空,就再带你们去一趟。” “那就这样说好了,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有空。”宋胭抱着他,摸了摸他的下巴:“是不是好几天没剃须了,长这么长。” 魏祁也摸了摸:“忘了。” “好像也瘦了一点,你在家干嘛呢?” 魏祁看她:“是吗?我见你胖了,嘴上说想我,饭倒是一点没少吃。” “哎呀,谁胖了,谁胖了!胡说!”宋胭说着抬起头来:“你看我现在胖吗,刚刚是躺着。” 魏祁唯恐她不依不饶,认真看了一眼,回道:“不胖,刚才看错了。” “哼。”宋胭趴在他肩头,朝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抚着她的脸笑。 她能看出他眼里的疲态,便躺了下来,不再闹他,安静睡去。 等到第二日去婆婆那里请安,宋胭才知魏祁昨夜是什么心情。 原来早在他们上山前两日,秦太傅就染上时疫病倒了,持续高热不退,药石无效,三天前因一口痰卡在喉咙间喘不上气,就那么去了。 秦太傅是三朝元老,扶幼主登基的辅政大臣,国公府自然要去吊唁,大太太便让宋胭与二太太、二老爷一同过去。 天气渐热,灵柩不能久停,正好明日就出殡。 宋胭却想到,秦太傅虽不算坚定的改革党,但他是支持先帝的,辅政以来赵相反对改革措施,他则仍然坚持,如今他病逝,那赵相就成了辅政大臣之首,齐王似乎是个中间派,所以魏祁的处境更难了。 他却什么都不说,她和他说山上的事,他可能都没有心思听吧。 因为这事,翌日宋胭去秦府吊唁,倒真有几分伤心,看着那满眼的白色丧幡、四处挂的白布,一排一排站着的麻衣子孙,不禁湿了眼眶,感叹人之一生,看着好似漫长,可几十年过去,犹如白驹过隙,微小而短暂,如同蜉蝣。 从秦府回去,宋胭还红着眼圈,索性她自己坐着一驾牛车,没人看见她拿手绢拭泪的样子。 车正行着,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疑惑地微微撩起车帘往外看,只见一人一骑策马从远处急奔而来,那人佩刀,穿着驿差衣裳,腰间挂着个竹制邮筒,一边往前,一边喊道:“让开,让开,朝廷急报,六百里加急——” 六百里加急便是日行六百里,是极重要的驿报,多半就是军报,就算是国公府的车马,也赶紧到路旁避让,让驿差先行。 直到两天后宋胭才知,这封军报是常州兵变的急报。 自兵部改革以来,常州因是魏祁曾做过县令的地方,所以成为最初的试行州县之一,实施军政考核,去年便是第一次考核,撤下了一大批考核不合格的军官,又选拔了许多成绩好的,结果现在出事了。 有个参将便是考核选上来的成绩优异者,却在四月底举兵哗变,杀了另一位守备,与当地黄天教教徒会合,一同占据了常州镜内黑虎山头。 朝廷自然是马上出兵平叛,但辅政大臣赵钦却提出此事须追责到兵部,军政考核是魏祁制定的,人选也是魏祁最终盖章同意,理所当然,平叛之事魏祁再不能插手,军政考核制度也证明有诸多弊病,还须从长计议。 秦太傅才安葬,还未过头七,皇室齐王个性温厚,在改革一事上也并不坚定,幼主惶惑,在赵相的强势威压下,朝廷同意了赵相的提议,将魏祁暂停了职务。 于是从十六岁入仕,到三十二岁,从无片刻闲暇的魏祁就这么闲了下来。 宋胭劝他,好不容易清闲,就当沐休,趁天还没有大热,去白雾山别院或是去别的地方散散心也好,魏祁笑着说是,到第二天一早,却兀自起身要穿上官服,等下了床才又想起来自己不必去上朝了,又有些失落无措地躺了回来,却再也睡不着,只是睁眼看着头顶。 宋胭在一旁看着,心疼却又无奈。 在她的记忆里,魏祁一向就是朝中肱骨之臣,总是忙碌于他的繁重公事中,突然成为一个闲人,她都无法想象,更何谈他自己。 那是他忙了半生的仕途,突然就这样与他无关了。 赵相说是平叛结束、查明原因再作决断,可谁都知道,这支小军队哗变事小,赵相想借题发挥,趁机推翻新政是真,所以若无意外,他会将此事无限放大,再将责任归咎于魏祁身上,最后将魏祁削官贬职,彻底恢复旧政。 魏祁是那种隐忍内敛的人,他也不愿将内心的愁苦和人说,宋胭就算想安慰也有没有开口的机会。没一会儿他就起身了,也没用早饭,说先去景和堂一趟。 宋胭也不知他要去景和堂做什么,只能随他,交待他待会儿过来吃饭。 等她向婆婆请完安,抱完晨晨,万寿堂那边却来人,让她过去。 她不知是什么事,依言很快就去了,却见国公爷神色凝重严肃,似乎不是寻常事。 待她请过安,国公爷便让她坐,然后问她:“祁儿这两天怎么样?” 宋胭回答:“还是那样,他心里有事也不爱说,但想必是难受的,今日一早去景和堂了,不知去忙什么。” 国公爷叹息:“哪里能不难受呢?若先帝在,便是大展抱负、龙腾虎跃,谁知先帝去得那样突然,老太傅也去得突然,一下子就变了天。” 宋胭低头没说话,国公爷道:“上次那徐老夫人,多半是特地去见我的。” 宋胭想起了这桩事,当时就觉得奇怪,可国公爷一直没提,她都快忘了,今日竟又突然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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