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思虑不周了。 兰殊心里低嘶了声,有些懊悔,试探着圆场道:“您若是觉得不想卖,留着也挺好。其实我挺喜欢的,就是有些不好白拿您的东西......但要真的给我,我自是却之不恭的。” 少年的力气一向比较大,随便一握,都能给她的腕子捏出一圈红痕,兰殊有点吃痛,嘴上说着熨帖话,手间不自主轻挣了挣。 秦陌感觉到了她手腕上的挣扎,瞥见她手上泛出的红痕,双眸骤然被刺痛了下,神色动了动,就像勾回了心神般,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有做错什么吗? 秦陌松开了她,望着她澄澈无辜的双眸,抱着那紫檀匣子,就像抱了个烫手山芋般,心口莫名划过了一丝痛意,徒留下一片苍茫。 -- 朱轮马车前。 兰殊虽不知他为何非得拉她过来,但秦陌是绝对不可能让她伺候他更衣的。 兰殊乖乖把紫檀匣子放入车内,便自觉下了车,百无聊赖地待在车帘外等他。 少年的动作很快,不过一会,便掀了帘出来。 恰在这时,兰殊眼珠子瞎转,刚好看到驰道另一侧有一匹白马,拉着一辆油壁香车,缓缓朝着禁内驶去。 忽而来了一阵微风,车帘轻轻翻起,车内女郎容颜白皙清美,目光朝外掠过,温和淡然,一下惊艳了兰殊的双眼。 “那是......公孙女官?” 她虽开口发了问,心里却已然断定,那就是公孙霖,大周朝史上唯一的女官,也是名垂青史的第一女官。 只有她素爱以白马拉车。 也只有她,能有那般淡然从容的颜色。 大周的女儿无人不知晓公孙霖,她更是兰殊自小倾慕的榜样。 在兰殊小时候被迫当男儿养大的童年里,也曾幻想过像公孙霖那样,女扮男装杀入殿试,在一众男儿中脱颖而出,凭借才华青云直上,一路走到了帝王身边,封侯拜相。 秦陌见兰殊目露钦慕,告知她,公孙霖现儿是回京丁忧。 秦陌幼时受教于国朝大儒公孙先生,公孙霖是先生之女,作为他的同门大师姐,自小看着他长大。 她的情况,他自是清楚不过。 上一世,兰殊也曾在这段时日听闻公孙霖回京守孝,可惜一直没有机缘一见。 自先帝崩逝以后,公孙霖便急流勇退,自请离开了中枢。 于公孙霖而言,先帝是她的伯乐。 自古伯乐难有,没了先帝,她纵是才华盖世,在一众嗜权如命的男儿之间,也难再有用武之地。 不过她并不萎靡,离京之后,公孙霖立时加入了头批出洋越海的外贸商贾之中,带领着国朝的商队,以丝绸为引,在海外开疆扩土。 大周朝的经济得以在战乱后快速复苏,拉动江南织造产业的外贸商贾,功不可没。 公孙霖前半生的道是士,后半生的道是商,士农工商,一头一尾,天壤之别。她却不需身份转换,皆混得如鱼得水。 大抵在她心中,从头至尾的目标,都只是大周的复兴繁荣。 这等气度心胸,谁人闻之不动容,又不会感慨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公孙霖也成为了国朝第一位授旨亲封的女皇商,国朝因她的启蒙开拓,甚至还颁布了一道促进集市繁荣的新法,允女子从商。 现在长安的东西市得以百花齐放,繁华昌荣,这道法令功不可没。 上一世,兰殊将市井撰写的那些公孙娘传拜读过无数次,作为深闺妇人,她自愧不如,一壁期盼与公孙霖结交,一壁又唯恐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便是见了这位自小倾慕的对象,也不敢上前攀谈。 秦陌见女儿家清眸含满钦慕,忍不住又同她多说了几句师姐的近况。 公孙霖前段日子回京的消息一出来,京中的几大宰辅及高门世家听闻她这趟会留京三年,统统恨不能把院里的千金送进她家里,拜她为师,公孙家的门槛都快被这帮求学的小姑娘踩烂了。 兰殊听来羡慕得不行,无比遗憾自己竟这么早就成了婚,都没有机会去求学了。 兰殊望着那遥遥远去的白马香车,忍不住叹息道:“要是真能听她讲一讲课,定然能学到很多东西吧。” 秦陌看出了她目光中深深的艳羡。 嫁了人的姑娘,作为深闺妇人,大多需要执掌中馈,孝顺公婆,相夫教子,基本没有闲余做其他的事。 崔兰殊算得一手好账,掌中馈于她绰绰有余,不怎么花时间;婆婆,宫里有大把人帮她伺候,用不着她;相夫教子,他压根不需要。 秦陌从来没想过要约束她什么,见少女这么羡慕,不禁心想。 其实,她年纪还这么小,也不是不能送她去读书。 -- 午膳时分一过。秦陌再下场,两国队员一改上午的水火不容,打乱着分组,变成了队友合作起来。 乌罗岚与秦陌分作了同一组,几乎把场上杀了个片甲不留。 李乾坐在高台之上,见乌罗岚巾帼不让须眉,忍不住开口赞赏。 赭禾薄露笑意道:“阿姐自小擅骑射,性子刚毅果决,祖父常说我们底下几个孙儿,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她呢。” 章肃长公主坐在了李乾旁边,闻言笑道:“这样铿锵的姑娘,也不知以后哪个儿郎收得住了?” 赭禾叹息道:“自逻逻哥去世之后,阿姐便一门心思花在练武上。祖父自是想给阿姐在高句丽说门亲事的,可她却说,嫁人可以,但她一定要嫁给一个能帮她杀了颉利禄的勇士。说来惭愧,这话一出,我们高句丽那些王室儿郎,纷纷闻风生怯了。” 莫不说如今突厥势大,高句丽凭一己之力难以争锋,乌罗岚满腔报仇雪恨之心,又有几个男儿撑得住。 可乌罗岚明知前途艰险,经年不改初衷。 李乾望着场下那一道犹如鸢尾花的飒爽英姿,眼底不由浮出一抹钦佩之色。 章肃长公主温言笑道:“倒真是个情深意重的姑娘。” 长公主这么说着,着意看了眼赭禾颔首的神色,发现他眼底流过的并不是认同,而是一种莫名的烦躁。 这世上,大抵没有哪个君王,会希望被另一个人压在头上。 兰殊绕在长公主膝下就座,无声凝望着台下乌罗岚与秦陌正对碰月仗庆贺进球,心里忍不住想,若说要嫁能杀颉利禄之人,那乌罗岚就应该嫁给秦陌。 日后,秦陌会亲手砍下颉利禄的首级。 -- 待梨园的喧嚣声落下,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夜宴搬回了太和殿内,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笙歌热闹之中。 永昌伯府的三姑娘与家中兄长同台献舞,赢得了满堂的喝彩之声。 兰殊看得津津有味,咬了一口糕点,扭头见秦陌执杯独饮,一脸兴致缺缺。 兰殊仰头瞭望向端华太妃的席面旁,不见卢尧辰的身影。 想来他是不见意中人,才感觉这宴席无趣? “其实卢四哥哥以前也会跳舞,我曾陪他跳过嫦娥奔月,他跳的可好了。可惜后来他身子骨越来越差,就很少出现在宴席上了。” 入席的名单是兰殊帮着章肃长公主排定的,她说这话,明显是在同他解释卢尧辰因病才没有参席,并非她没有邀请他。 “你陪他跳过舞?” 秦陌执杯的手一顿,脑海里闪过梦境里她那一抹惊鸿舞姿。 少年不由抬起首,正好看见席面中心伴舞的儿郎,反手环住了女郎的腰,下一个动作,又换成女郎,勾上了儿郎的脖颈。 她也曾这般勾过别人的脖子? 秦陌朝着台上扬了下颌,语气没有什么温度,“这些动作你们都做过?” 台上两人正拉手飞旋,环腰抱腿,所有的接触,都是为了舞姿的美感。 兰殊噎了一下,连忙伸出两指,合并指向梁檐:“......我对卢四哥哥绝无半分妄念。” 您可不要乱掐醋。 少年冷嗤了声,也不知有没有信她,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他面容发沉,低下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他今儿个一天情绪貌似都不太好,兰殊自觉多说多错,也不再主动出声。 丝竹声阵阵悦耳,遮挡了席面上大部分的窃窃私语,兰殊见他空了杯,主动提壶为他斟酒。 她一引臂,云锦广袖的袖口自然而然滑落到了手肘处,秦陌的目光凝在了她手腕那一圈钳痕上,不经意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声,“我也没有很用力吧。” 话音一圃,少年自己先愣了会,短促的沉默,他索性说开了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暴了你。” 兰殊将滑落的袖口拉回原位,遮挡住那状似惨烈的痕迹,解释道:“不怪世子爷,我自小肤质不好。” 肤质不好? 秦陌的视线落到了她莹润如玉的芙蓉面上,欺霜赛雪的肌肤,几乎是吹弹可破。 少年怔了会,不知想到什么,喉结微微一沉。他猛地垂下眼,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回去记得擦药。” 兰殊听话地点了点头,“嗯。” 又一杯酒下腹,秦陌略一张口,本还想问一问她上回化瘀的药膏用完了没有。 席上,丝竹声乍然停止,三姑娘与兄长头顶着薄汗,一同盈盈下跪,同君王叩拜谢恩。 李乾和颜夸赞,恩赏无数,临了不忘侧首,同守卫在他身侧的傅廉问道:“朕此前一直听闻是你在同三姑娘练习,怎得你没上去?” 傅廉躬身作揖,唇畔轻勾,唇角的酒窝深陷,“说来叫陛下见笑,臣其实只是个滥竽充数的,现有教坊乐工亲自在此给三妹妹配乐,臣自然就不用献丑了。” 趁这回话的间档,傅廉忍不住偷眼看了下李乾身旁的昌宁。 两人目光相触,昌宁的双眼宛若被灼了下,立即垂首,面色绯红起来。 傅廉见她红脸的模样娇憨可爱,亦有些赧然扫过脸庞,不由笑意更深。 却在这时,玉阶下的赭禾忽然也望了一眼昌宁,拱手向李乾问道:“本王此前一直听闻大周的嫡长公主也会登台演出,却不知为何等了这许久,不见台上俏影呢?” 李乾微微一笑,与昌宁对视了一眼,和颜道:“朕这妹妹素是调皮,说是要给朕跳舞祝贺,前些日子却不慎崴了脚,有心无了力,叫赭禾王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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