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日日坐在佛堂里,日日点着长明灯,每一天的祈祷,都是“平安归来”。 他自会,平安归来。 而她,该离开了。 -- 秦陌浑浑噩噩中,睁开眼,眼前,弥漫着一片黑暗。 万籁俱寂,什么都看不清。 秦陌轻喘了口气,只觉得脑袋下的身躯成了个破败的陋舍,四处都是窟窿,连口气都留不住。 碎成这样,他本该感觉十分疼痛,这一刻却毫无痛觉,大抵是大限将至了。 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秦陌心口并不觉得苍凉,反而,意外的平静。 少年回想起秦家祠堂里供着的那些牌位,自认也不负秦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他迷迷糊糊朝前走了两步,像是来到了阴阳两界的交汇处。 前方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色彩,犹如长安的繁华闹市。可仔细去看,却是成团成团的模糊不清。 忽而有人从后方冲撞了他一下,回过头致歉的脸部,却是空白。 周边有很多摩肩接踵的人影,有的清楚,有的含糊,街边的摊位店肆,也是忽明忽暗。 直到他看见了一位面容熟悉的小儿郎,拿着一把桃木小剑,朝前欢喜地狂奔而去。 秦陌才发现,这场景,是他幼时的回忆。 因为是他的记忆,才有的深刻,有的不清晰。 “爹爹!” 那小儿郎,笑着扑向了前面站着的一位男子背影。 秦陌望着他回过头来的温润英俊面容,向来冷冰冰的双眼,一时间有些发热。 他有多久,多久没见过秦葑了。 小时候,秦陌最爱拉秦葑的手。他从小脾气就倔,唯独在秦陌面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秦葑总是很忙,但逢年过节,都会守诺回家陪他。 他最喜欢的,就是秦葑牵着他的手,带他去逛灯会。 那时他少时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秦陌本来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记不清秦葑的脸了,这回再度看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心口不由融化了一片,忍不住,朝着秦葑走了两步。 眼前的秦葑,似是看到了他的存在,温柔笑着,冲他伸出了手。 “小彦,过来。” 熟悉的嗓音,令秦陌的眼眶瞬间发红,他逐渐变成了眼前那个七岁的小孩童,上前,牵住了父亲的手。 秦葑的手还是那般大,那般温暖。 秦陌默然跟着他往前,走向了那雕刻着“酆都”的黑漆大门。 都说人在临死时,会回忆起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事,如果他前往黄泉的最后留恋是秦葑,秦陌觉得自己大抵可以安宁上路了。 正这么想着,身后忽而传来了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秦子彦!” 秦陌猛然回过头,不见身后有人,可他的身形忽而长大了好几分,变回了一名十五岁的少年,蓦然想起,他曾成过婚。 秦葑仍牵着他,衔笑问他是谁。 父亲未曾见过他成家,秦陌难得赧然,温声道:“是孩儿的妻子。” 酆都大门咚地一声打开。 秦葑叫秦陌跟上。 秦陌有了一点犹疑,再度朝着身后看去,秦葑温言问道:“怕你的小妻子,舍不得你?” 秦陌顿了顿,眼底闪过了一丝恻然,笑容惨淡,“她应该不会。” “那走吧。” 秦陌迟疑片刻,继续牵上了秦葑的手,不经意再回眸,却看到了一道隐隐约约的俏影。 秦陌不由顿住脚步。 那俏影越来越熟悉,穿着一身如枫般的襦裙。 秦陌忍不住去辨别她的面容,那身影的面前,忽而破空来了一只利箭。 “秦子彦,小心!” 秦陌微瞠大了双眸,浑身激灵了下,下意识冲了上去,跃然去握那羽箭的柄。 这股子劲带出了他身体的求生欲,秦陌紧紧咬住的牙关一松,倏而睁开了眼。 大雪掩埋,一片死寂的悬崖下,探出了一只奋力往上爬的手。 -- 前线大捷,秦陌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长安,满城彩帐高挂,充斥着喜悦的爆竹之声。 少年将军出征前,初出牛犊不怕虎,却也多多少少,带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嫩。 血战沙场大半年,凯旋已过及冠,俊美的眉宇彻底舒展开来,曾经的青涩全然不见了踪迹,犹如一柄真正的神兵利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凛然冷厉的气息。 李乾亲自下轿出城迎接,刘公公念了一长串犒赏的旨意。 秦陌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一被李乾扶起身,反握住了他的胳膊,再度看向他身后跟随而来的人潮,找不到他所期盼的那道身影,哑声问道:“崔兰殊呢?” 他在鬼门关前,做了那样一个恶梦,几乎夜不能寐,就怕预示着些什么。 眼下看不到她的身影,心里更慌乱了。 李乾的面色一僵,轻叹道:“年前传来你的死讯,我信以为真,把放妻书给她了。” 所以,她没事。她只是走了。 秦陌提起来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洛川王府门前,所有仆人热泪盈眶地排列在门口等他。 秦陌抬眸往内扫过,只见院里的偌大的府邸,满庭的芬芳,在他眼中,却似空无一物。 春月暖阳如幕洒下,满园芳菲,灼灼烈烈。 秦陌迈进屋门,目光有些涣散地盯着空荡荡的主屋。 沙场上,那位所向披靡的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愣愣地,静站在了主屋前。 屋里仍然打扫地十分干净,点着最常用的安神香,浅淡温和。 其间不掺杂一丝魅人的气息,她的味道,早已散干净。 床幔上,流苏静静垂落,再不会受到少女轻盈的脚步,带起的短风搅扰。 窗台前,那两盆她悉心照顾的异色山茶,终于,开出了第一春的花。
第069章 第 69 章 她曾一直盼着它们开花。 每回从榻上苏醒, 都会趿鞋先跑到窗台前看一眼,满怀期待之后,眼底叠着重重失望而归。 秦陌走上前, 轻抚了抚其中一朵白底泛粉的六角花冠,几乎可以想象,若她在此, 看到此番美景, 该会有多么开心。 他完全理解她的离开。 他的死讯传回长安已有半年, 若是她还在这儿,他反而还会觉得奇怪。 只是这偌大的主屋,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实在是显得冷清起来。 一缕清风穿过窗扉的罅隙掠了进来,内屋前头的珠帘轻轻摇晃。 他回过头,恍惚间, 彷佛看到了她纤细的身影打帘出来,澄澈的目光忽而发亮, 语笑嫣嫣,冲着那盛开的山茶花飞奔而来。 而后在他眼前, 化成了一缕轻烟。 秦陌一时间心口大恸, 面上的镇定, 几乎要维持不住。 邹伯命人将清洗风尘的热水提入耳房, 只见秦陌坐在了拔步床边,盯着床褥出神。 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不论是妆奁内他送的珠钗, 还是柜子里他给她新做的衣裙, 只拿了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长枕。 元吉上前低声唤了他一句:“爷?”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 “水已经打好了。”元吉躬着身子,等待着秦陌起身, 为他更衣。 秦陌摆了摆手,只道他自己来。 元吉与邹伯对视了一眼,默然带着打水的家仆齐齐退下。 秦陌走进了耳房,缓缓卸下外衫,身上层层叠叠的纱布绑带,露了出来。 他浑身都是伤,能活下来,皆是命硬。 军医严词要求他需再将养一段时日,才能返程归京。可秦陌每每想起自己那虚虚实实的梦境,心脏便一阵紧抽,怕极了那一道破空而来的利箭。 他的梦真真假假,有些场景与现实几乎重合,有些又截然相反。秦陌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古怪,却也不敢拿她的安危当作儿戏。 他着急忙慌地赶回了长安,第一眼没看见她时,当真是心急如焚。 结果,她安然无恙,只是离开了。 独自一人处理伤口,总是更磕磕绊绊一些,秦陌从耳房返回,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漫漫长夜的卧室,越发显得人去楼空。 秦陌坐到了她平常最喜欢犯懒的那张摇椅上,长久无声,整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他闭上眼,却入了一个梦。 当秦陌在梦境中缓缓将眼睁开,他站在了御书房的门口,屋内八百里加急的士兵满身风尘,以头抢地,哽咽道:“陛下,秦元帅,殉国了......” 李乾坐在御座前,猛然起身,整个身形晃了晃,一下从座上摔了下来。 秦陌刚想抬脚进门,眼前的画面忽而一转。 洛川王府的白幔高挂,整个长安都在下着鹅毛大雪,雪花与丧布重合,将整个宅院,包裹在了一片凄然苍凉之中。 秦陌听到了人声,向右看去,只见李乾将放妻书交给了兰殊。 她一见那熟悉的字迹,眼眶便通红起来,却不肯离去,连尊卑礼仪一时也无暇看顾,直接将那锦书塞回到了他手上,背对他起身,抽噎道:“我不用他为我想这么多!” “他走前答应过我,他会回来的。一天不见到他,我一天都不会离开!便是尸首,我也要等他回来......” “子彦已经尸骨无存,你怎么等,如何等,你还要等一辈子吗?”李乾痛声道。 兰殊短促的沉默,吸了吸鼻子,仰起了头,“便是留下来一辈子当寡妇,也是我自己愿意。” 后来的每一天,她一滴泪都没有再落,悉心照顾骤闻噩耗病倒的长公主,尽心尽责,打理一蹶不振的府邸上下。 直到来年的春天,燕子归巢。 她在城门前,见到他活生生地回到了她身边。 那双外柔内刚的莹莹双眸,终于难以克制地,洒落了一地的泪。 他劫后余生,再看见她飞奔向自己,抱着他喜极而泣,目不转睛地将他凝视着,红扑扑的眼眶里,只有一个他。 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也难以在这样的痴情下无动于衷。 何况,他早就沦陷了...... 将士归家,洗却风尘,当她在耳房为他宽下冰凉的铠甲,却见他身上遍布着绑带,眼里的金豆子,再度不由自主地坠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 男人皱起了眉头,越发见不得她落泪,感觉每一滴都跟一把刀子似的,尽往他肋下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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