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之间的和解,有时一个动作便已足够。 兰殊见他出手帮她,随在了他身旁,跟了两步。 秦陌很少干过这样的活,兰殊见他难得的笨手笨脚,和颜笑了起来,提醒他注意可不要踩着了她的花。 话音甫落,他俩一前一后,刚好路过了埂间一条润土的洼渠。 田埂上高下低,秦陌大步流星迈了下去,兰殊提起裙角,身影微一摇晃,眼下便出现了一只结实的手掌。 秦陌回过首来,朝她伸出了掺扶的手。 兰殊抬起双眸,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将手放到了他掌心上。 只见少年没有立即牵她下去,仰头落在她面上的眸光专注,沉吟了片刻,嗓音略有干涩:“我记得你之前说自己喜欢过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自认识她以来,好像都是她在听他诉衷肠,他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过往。 他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真的想要什么。 就像他以为她会一直在他身边,可她心里想的却是离开。 就像她当初骗他说她会是最贤惠的妻子,他却信以为真。 暮色四合,一轮红日已经顺着天地的交界处缓缓下沉。 落日余晖从秦陌相对的方向,洒在了兰殊迎风的衣袂上。 她背靠着光,周身散发的光晕,眩着秦陌的双眸,令他看不清她此时的眉眼,只见到了她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苍凉笑意。 “很傻的。不提了。”兰殊道。 秦陌沉吟了会,笑容惨淡,“你也有说自己傻的时候?” “你好像一直都很精明?”秦陌道。 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同龄小姑娘,在他面前,几乎是算无遗策,面对什么,都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这样一个姑娘,竟也有在别人面前傻过的时候吗。 秦陌的心里忽然涌来一股猛烈的妒意,酸胀满怀的同时,亦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什么精明不精明的,人活着,总是要把日子过下去的呀。”兰殊微微笑着,见他迟迟不动,主动握住他借力,自己迈过了那道洼渠。 秦陌望着她淡然的芙蕖小脸,不由再度回想起了成婚初始,她对于他的那些主动坦白。 “我知世子爷娶我非您所愿,我也,不曾想过要嫁你。” “这场婚姻你我皆迫不得已,既如此,世子爷不如同兰殊合作?” 如今想来,她从始至终,都未改初衷,一心一意都在同他合作。 而他却因为她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安心,在这些看似美好太平的日子里,滋长贪念。 他倒是想的好,愿庇护她一生周全,甚至,想与她延嗣繁茂,白头到老。 她的温柔和迁就,令他蒙蔽在她解语花般美丽的外表下,从未窥见过她的心。 他一开始以为她贤惠机敏,又有容人之心。不曾想,她原比他想象中更加大度,可以直接将他发妻的位置,拱手相让。 少年的眼底浮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烦闷与惘然,头痛欲裂地回想起当年大婚之夜,她最开始望向他的那双眼眸。 屋内红幔高挂,喜烛摇曳,盖头一掀开,不过及笄的少女,看过来的眼睛,黑白分明,莹莹发光着,定定注视着自己以后的夫君。 她最开始是有想和他好好过的。 不然也不会起身主动替他宽衣,期望同他剪下墨发结缔,藏于床头。 可他那会做了什么,他畏惧她那样倾慕的眼神,为了叫她不打他的主意,毫不留情给了她一记下马威,将她拒之门外。 他没想过伤她的,只是想她知难而退,否则也不会在看见窗外落雪渐大时,复而开了屋门。 可既是他先要她死了心,扪心自问,他当初对她的所作所为,哪点儿值得她再动心? “如果这个世道女子可以选择,谁不愿嫁一个如意郎君?”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 御书房内,连着几日,金身仙鹤上的烛火,没日没夜地燃着。 李乾因为几天前的边关急报,已有数日不得安寝,今夜与中枢商榷一晚,才同户部确认了暂时可以供给前方军饷粮草的最大数额。 重臣散去,李乾捏了捏眉心,见秦陌坐在了另一边的案牍前,低头握着笔一直没有吱声,不由朝他走了过去。 这几天秦陌一直都留在宫里陪他一同商议出征的对策,李乾还以为他又是在思忖即将前往前线的战略,悄然走近一看,却发现那刚硬不失清隽的熟悉字迹,首行运笔了三个大字。 放妻书。 李乾微瞠了双眸,“你这是做什么?” 秦陌恍若未闻,一手支额,仔细斟酌着措辞,一手提笔落字。 解怨释结,更莫相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兰殊想要和离书,可秦陌还要差些时日,方才及冠成年。 大周律户婚一册规定,子女未成年者,婚姻关系需从尊长,未征得尊长同意,不得擅自成婚,擅自和离,否则律法不予认可,视为无效。 前阵子,兰殊与他冷战那会,秦陌曾试着探了探章肃长公主的口风。 完全不会同意。 秦陌本想待他及冠之后,再来细想此事,期间自然也有一部分期盼在这段时间,让兰殊回心转意的想法。 可如今前方来了战事,他怕自己,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直到写到最后的落款,秦陌默然许久,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锦卷捆好,转头递给了李乾。 “待我出征之后,陛下能否帮我个忙,把这个给她。”秦陌道。 李乾心口一滞,蹙起眉宇不接,眼里充斥着苛责之意,恨他说话不吉利。 可一想到那以五万比二十万的战局,李乾又很清楚,他这是以防万一,在给崔兰殊留后路。 这场战事虽是突如其来,但也叫秦陌有了由头,放兰殊离去。 放妻书是夫方单方面书写的协议,只需他一个人的落款。 如今的情形,他会写出这样一份协议,合情合理。 只要李乾答应为他作证,天子一诺,这份协议便能作效。 秦陌往他手里递近两分,轻轻开口,喊了他一句“哥”。 李乾眼底闪过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沉痛,叹息一声,将锦书接过,“你同她说好了?” 秦陌沉吟了会,声音低了两分,“先放你这。不然显得我有去无回的,让人担心。” 李乾眉宇紧皱更甚,他这话的意思,是还没同他家小媳妇提过这回出征的细况吗。 秦陌只想起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颇有点啼笑皆非。 这是他走之前,唯一能做的,让她展颜的事了吧。 李乾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般的,试探问道:“你倒是给她考虑的周全,在这抓耳挠腮地想放妻书怎么写,怎么没想过卢四郎日后的照拂?” 秦陌下意识道:“四哥在长安好好的,只要我守住边疆,会有什么事?” 李乾沉吟了会,望着少年眉眼中的清明自省,了然他已经彻底恍悟了自己的心意,唇角不由露出了一抹怅然的笑纹,叹息道:“崔氏,当真有本事。” 他一直都确信秦陌没有龙阳之癖,只是少年一时间的懵懂迷糊。 崔兰殊,恰恰帮他验证了他的想法。 只是此时的李乾并未料到,他不过一心让秦陌分辨清楚自己的取向,却把他推向了一道无边无际的情网之中。 从此,心里再也容不下他人。 秦陌怔了片刻,眼底闪过了一丝黯然,张了张嘴,还待同他交代些什么。 刘公公突然迈着小碎步急切而来,躬着身子,脸色一片苍白,“陛下,长公主回宫了,要世子爷立刻去见她!” 秦陌神色微变,李乾却有些意料之中。 虽自他登基之后,姑母逐渐不再理事,时常上山礼佛数月不归。 可凭她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以及藏在朝中众多的眼线,秦陌自荐领兵出征一事,终不是他俩一同致力隐瞒,就能瞒得过她的。 这些年大周日益兴盛繁荣,令突厥不由忌惮加深。 李乾心知这一战不可避免,却也未料到颉利禄谋权篡位,好不容易将大可汗之位将将坐稳,竟就派出了二十万大军压境。 一上来,便先攻略了边疆三座城池。 突厥这次明显是先发制人,决意将大周富强之前,彻底把他们打趴下来。 边疆硝烟四起,大周的大军却散在四面八方,若要待朝廷集齐足够的军队再行前往抗衡,以突厥大军现在的势头,到时候的狼烟,怕是已经吹到了长安脚下。 当务之急,必须先召集最近的军队,赶往前线,在援军到来之前,守住边疆的最后一道防线,避免战火烧进中原。 可目前最快可以调动前往的,只有一直被冷落在北疆边角的,玄策军五万残营。 而自秦葑逝世之后,中枢为了与手握兵权的长公主分庭抗礼,打压武臣的势力数载,给他们受了不少窝囊气。李乾登基后的这三年,局面虽然得到改善,却也还没捂热他们冰凉沉寂的心。 虽说是守城,可以五万对二十万,凶多吉少,说直白点,分明就是要他们先去送死,来博得后面的生机。 早朝之上,那一帮前排老将,无人领命吱声。 局面一时间焦头烂额,便在文臣这派开口提议不如先驱使臣前去求和之时,站在后排的秦陌,站了出来。 “既是玄策军,自当臣来领命。” 玄策军是秦葑当年一手带出来的,普天之下,还有谁比秦陌同他们的关系更近? 李乾坐在御座上,身躯猛地一震,凛凛将少年瞪了起来,示意他立刻站回去。 秦陌却掀起衣摆,执笏跪了下来,身姿笔挺倨傲,“我大周朝不是没有过以少胜多的战局,那突厥先锋的狼风营,区区玄策军的手下败将,秦家能打赢他一回,便能有第二回 !” 少年年纪虽轻,一身不惧不畏的肃杀之气却已环绕周身,威仪不容小视,不过三言两语,掷地有声。 赵桓晋见李乾神情已然发白,站出身婉言推拒秦世子年纪尚轻,沙场经验尚浅,不宜领兵挂帅。 可秦陌却不承他的好意,环顾四方,直言道:“可若连我秦家的人都不敢去,谁还敢去?” 大周朝大部分以少胜多的战局,都是秦氏列祖列宗领兵浴血打出来的。 金銮殿下,四下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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