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可以做,什么龌龊身份都可以受,绰绰……”他苦涩酸楚的泪水仿佛积蓄压抑了十三年,一朝泄溢,止不住地涌落。 高大的身躯缩盘榻上,几乎是跪在焦侃云的面前,颈间青筋交错暴起,他自己将颈上的绸带勒紧,顺着往下捋,把带子绷直,如牵引绳一般,捂握在焦侃云的掌心,望着她哑声道:“我对你不是执着……你要虞斯就去要吧…我强求不了,也不会逼你嫁给我……” 焦侃云摊开的手被他压住,她并未牵握住那根绸带,压低声音叱他,“你疯了?门还开着,你想被你素日里恶言训斥的侍从,还有畏惧于你的整个太医院看笑话吗?他们自是不敢出去乱说话,但私下里如何评你,你也不管?你真的不想当皇帝了吗?” 楼庭柘深凝着她,“你想让我当皇帝吗?你想,我就争。你不想,我就不争了。你若想要盛世太平,我装模作样,也会成为明君。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这又是何苦?”焦侃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她虽不爱楼庭柘,却想温声细语地劝他,“贵妃娘娘睿智聪慧,却不教你如何学会放手,不要自伤自苦吗?我不喜欢诸事为我的偏执之人,我喜欢自有信仰,守心正德之人……我喜欢虞斯。” 逆耳的话刺穿心脏,楼庭柘却已经空洞地接受了,只因这句话他早就于昨夜辗转时,和着绸带绕颈、啮齿咬臂,反复地拿出来折磨过扭曲的自己了,可一颗心再如何翻沸痛极,他还是能听见来自深处那道幽幽的声音,此时此刻,他不再将心声藏于深处,反而想将那道声音脱口告知。 他红着眼望着焦侃云,颤声道:“我爱你。” 焦侃云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焦府的,她本欲落荒而逃,可楼庭柘却恢复神智一般放开了她的手,平静絮语如常,她将正事说罢,他把太医请进房,把脉看诊,包扎吃药,最后深情款款地目送她离开。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可楼庭柘仿佛再度被她给的甜头拯救。 此刻她望着天边的大雁,再度想起了七岁那年,楼庭柘自甘受罚时,看自己的眼神和说过的话。 “他是庭中绝尽藏之的美玉,我只是随处可见的木石而已。可人心不是木石,我心亦是良玉。” 那时的他,算良玉吗?可人总是会变……现在的他如蛇如蝎,极端偏执,该怎么成为明君呢?真的会有人,为了另一人,装模作样一辈子? 天水镇那夜,楼庭柘惊讶于她还记得这句话,其实焦侃云也问自己,她为何会记得这句话?兴许是因为,关于七岁那年的事,有过那么几瞬,她也是信他的。 可是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了,说多了,便是在给机会。 所以,焦侃云也会怀念从前为她调制甜茶的那个斗嘴却要好的玩伴楼庭柘吗?她点头,会的,因为,人心不是木石。
第79章 聘礼?赔礼? 白露霜寒,多罗给予的变故让整座樊京城都紧绷在弓弦之上,只等使者正式入京,发射出一支无序之箭,冲乱城中景象。至于近期,这道变故引发的最为微小的动荡,是楼庭柘的自伤,这让三人私宅相见的约定破守,幸而焦侃云登门一趟,已与他谈过要事,只是空出的白露休沐,她仍是想去找虞斯。 可不管她摆出何种借口,焦昌鹤都勒令她今日无论如何都必须待在后院,处理公务,或是看书闲玩皆可,不得踏出院门一步,且又叫来侍卫把守,这回连房顶都蹲踞了几个。焦侃云觉得很奇怪,上次焦昌鹤这般如临大敌,是得知虞斯把私印交给了她。 今次……难道说,虞斯要登门?今日便是他与父亲约好的赔礼日吗? 焦侃云抬眸扫视一圈护卫,招来画彩悄声道,“阿爹只说不准我出去,没说不准你出去,帮我打探一下前厅发生了什么事。事无巨细,回来都要告诉我。” 画彩顿觉身兼重任,揣着纸笔就上路了。 谁知她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樊京自辰时起,就被笼罩在一片哗然声中。不知自何处起始的一行队伍挑着一望无尽的礼箱绕城而行,只走正街,招摇过市,耿耿长队如银河奔流,逶迤不绝。所过之处,马嘶人沸,风喧尘嚣,路人无不仓皇震撼。 一位贩夫挑着扁担,战战兢兢地问:“这是……哪个被抄家了?” 一位走卒路过,忍不住搭话:“不是,这是忠勇营,挑的礼箱。” 一位公子哥亦忍不住谈论:“忠勇侯要给哪家姑娘下聘?” 路过的姑娘便道:“不是,据说是忠勇侯给吏部尚书的赔礼。” 众人皆惊:“他管铺排了十里的聘礼叫……赔礼?!” 一个书生揣着手乐呵呵地分析道:“你们是没看到头,忠勇侯以绳自缚,将自己五花大绑,背手骑在马上,咬着罪枷,半分嚣张都无,忠勇营的军众也都卸盔甲、弃兵刃,只着布衣、挑礼箱,忠勇侯的几位副手,更是捆合双手,只捧着荆条棍棒,各个端肃,是赔礼还是聘礼,一目了然。” “是为何事要赔这天大的礼啊?” 深谙京中小道消息的书生将折扇一翻,笑道:“事大不大另说,但这个阵仗,必须大!你看,这一招移花接木,不就恰恰让人以为,他忠勇侯要登门求娶吗?” 众人不解其意,忙问道:“莫非,他要逼婚?!” 书生不置可否,“坊间皆传忠勇侯与一位姑娘私定终身,前些时日多有传闻谈及这位姑娘正是焦府的女公子,虽然女公子相面无数,使谣言不攻自破,可终究惹得一些腌臜之人臆测纷纷,更有下流之辈认为,她出身显赫,见多识广,却仍是被曾经坐拥情场浪名的忠勇侯玩弄于股掌之中,竟连聘礼正媒都不要,简直头脑昏聩,亏大发了! “可今日这一遭,忠勇侯挥斥万金,奉上彷如聘礼一般的十里赔礼,还以请罪之姿故意招摇过市,供人指摘!你们作何感想?” 有人激动地抢过话道:“不是女公子要和他私定终身,反而是他忠勇侯想明媒正娶,女公子也不是头昏脑热,身陷情网,反倒是他忠勇侯心生爱慕,穷追猛打?” 书生说正是啊,“如今他因损害佳人名声登门请罪,摆出这样的阵仗,便是要告知樊京城所有人,只许大家编排忠勇侯厚颜无耻,不许大家再议论佳人头脑昏聩。” 书生绘声绘色地讲着,逐渐吸引更多路人围坐茶摊,有人问道:“可饶是请罪,也不必五花大绑、口戴罪枷吧?忠勇营的军众也如挑夫一般丢盔卸甲。” “倘若不摆出这种姿态,便会教无数人以为忠勇侯是在逼婚了。忠勇侯只想拿出‘聘礼’试探芳心,不想让佳人为难。虽教人揣测忠勇侯是在登门求娶,可偏偏他这幅姿态,那么这就只是赔礼道歉,不是三六九聘,佳人若是回应,忠勇侯便心中有数,若是不愿回应,整个樊京城也不会置喙她,更不敢质疑她的决定。” 众人恍然大悟,当即又有人相问:“假如佳人当真不愿回应,这些赔礼不是打了水漂吗?” 书生摇头说怎会,他睿智的目光穿透人群,笑说:“那焦府的女公子月来相看了数十位郎君,可见尚书府与国公府对她的婚事有多热切!倘若将来真有郎君想登门求娶,你说别家公子奉上的聘礼,要不要越过忠勇侯的赔礼去,面子上才好看?否则教人指指点点地笑话!可你看这十里阵仗,哪个郎君能越过他去?如此假痴不癫,实则笑里藏刀啊!” “这么说,此举可要骇退樊京城内大半的高官权贵了!” 书生说然也,“若是郎君实在无财,便须得有越过这赔礼的十足真心才可以!倘若当真有人拿出勇气与真心,不畏人言,届时忠勇侯奉上的这些赔礼,不就变成了焦小姐的嫁妆吗?总之,仅此一筛,毫无诚意的宵小之徒再不敢递贴相面,或是随意提亲了!谁又敢说,焦府不在忠勇营的庇佑之下呢?” “可这赔礼之巨,焦尚书会收吗?” “这就要看焦小姐的心意了。” 书生仍在叙谈分析,问语却随着军众的脚步传涌到了焦府。街道犹如被葱饼掼蛋一般,军众挑着一担担的礼箱涌来涌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摆弄,才能使其尽数落地。 虞斯为表郑重,身穿朝袍,那一身绯衣却让隔着街道围观之人一眼瞧见他身在何处,从而清晰地看见他挺直背脊,跪在焦府门口的风姿。 焦昌鹤正在正厅招待不知为何突然择今日来访的岳父母等人,得知府外沸反盈天,还不明就里,贠国公尚未开口,阮玠却是个急性子,听闻虞斯是上门来请罪的,当即让人大开正门放进来,他要好生训斥罪责一番。 没想到,这一念之差,府门一开,一担担的礼箱随着虞斯一道进了前院,铺排无尽,只好重叠摞起,府厮观之瞠目结舌,点数一番后犹算不尽,大呼是不是没睡醒,出了重影?遂慌忙将虞斯迎进正厅,嘴上嚷着不得了,“忠勇侯散财来了!” 虞斯口戴罪枷,被粗绳与铁链交叠着五花大绑,双手绑缚背后,一进门,环顾一圈,心道阮祁方果然不负所望将绰绰的家人都聚集于此,而后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堂上众人叩拜行礼,无人唤起,他便长跪,长叩,长拜,端端正正的一个接一个,郑重其事。 众人无不震惊地打量着他,焦昌鹤尤胜,他和虞斯约好今日放他登门赔礼,却没想到他是这么个赔礼法。 外头军众背手跪了满院,唯独章丘一个文人留有空手,便替虞斯呈上礼单,“忠勇侯虞斯,前与贵府千金承办重案,致其屡涉险境,后因邀其共度七夕,损害佳人清誉,自觉罪大恶极,万般羞惭,特来请罪。” 焦昌鹤见过礼单,也见过赔礼,唯独没见过赔礼的礼单,甚至伸直长臂也难以将其展尽,堂上几人自左一左手握起始,展至右一右手握尾端,择段端详,看得眼花缭乱。 细察慢究一阵后,绰绰的舅母叶氏率先反应过来,虽说都是礼,但礼与礼之间亦有差别,这单上之物有梳、尺、秤、剪、祘、镜等,她轻声对众人说道:“这礼单上,有聘物…”众人倒嘶了一口凉气。 阮玠的暴脾气一翻上来,就要大斥他想得美,被叶氏握住手才压下去,她对虞斯的巧思心领神会,低声对阮玠道:“没人规定,赔礼里不能放这些东西。何况这些东西都是金物,自可算作赔礼。”所以,只要阮玠不摊开,便揭过去了。虞斯只是在告知心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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