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一怔,“大家喝过了,我也能将就。” 虞斯看了一眼焦侃云的脸,轻声说道:“谁管你了,快点去。”
第48章 登对,绝配! 好在寺庙里还有废弃的后厨,随意找了个将就可用的锅炉洗净,支在火堆上,众人盯着升腾的热气,认真聆听虞斯的叙述,他一字不落地复述,记忆惊人,竟然连圣上欲赐婚之事都没省去。 等阿离洗净碗,端来一摞分给众人时,他已讲完了,大家皆是一幅惊惶不知所措的模样。亲耳听到,和思量猜测,终究是不同的。 但令焦侃云久久不能言语的,不仅是圣上要屠族的暴虐,还是…… “你说,你埋了数十万两在庭池中,是为了将自己的把柄交给陛下,也为了与圣上心照不宣地交易,拿稳忠勇营的权柄,更是为了让圣上将你在侯府埋藏赃银之事隐秘流出,好断了自己结党之路?而那数十万两,自你接掌侯府的时候就存在?” 虞斯赤诚又坚定,“嗯。此事原本不该说与任何人听,但如今你我同处一绳,也无甚好欺瞒的了。我父亲确实痛贪了许多,我母亲与他和离之时,还坑蒙了一笔,散与贫困百姓。我接手后母亲将这些事尽数告知,我却不得不为了自保,将其认下。 “不过我一分都没有动……我发誓。”怕她觉得自己总是发誓,也没个依凭,又补充道:“我拿我的性命发誓。” 焦侃云恍然醒悟,却不敢置信,万般惭愧之下,拧眉,紧紧咬住了手指。 嘶……一股汹涌的愧疚之情登时蔓延到头顶,她欲言又止,有点不敢看虞斯那双过于炙热的眼睛。 半晌后,她忍不住朝虞斯坐得近了一些,犹豫片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只见他浑身一颤,她蹙眉低头,小声地说:“侯爷,对不起!” 虞斯狐疑地狭起眸子,一怔,反应过来,“你父亲告诉你了?你写我的话本,就是因为这个?…这么说,你在金玉堂说书之事,也早就被圣上控制了?” 焦侃云点点头,双颊红透,叹道:“实在很对不起!其实我早就叫风来去侯府探过了,拿到了赃银,确定侯爷确实贪污巨款,才动笔的。任凭谁也想不到,内情曲折到颠覆古往今来任一史记,圣上说得没错,侯爷之智当真举世瑰宝矣……要不然你骂我吧?打也行……轻点。” 虞斯挑眉,垂眸看向她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纤细的柔荑,耳颊俱羞,他轻咳一声,有点窃喜,但而今不是时候,只作镇定,“你实在很让我困扰啊!你知道我每夜都因为你的话本辗转反侧,泣泪不止吗?焦侃云,你险些把我的姻缘都给说落了! “给我坐端正了,等正事说谈结束,我要好好跟你算这笔账!” 焦侃云仍是不敢抬头,重复说道:“对不起!我也是前些时候才抿出,陛下早就控住了我的笔,但我只知道他有意将你贪污之事透露给父亲,再叫家人透露给我,却不知原来是你自己有意给圣上透露,更不知你贪污之事是这样一大乌龙……真的很对不起。” 她一句万般诚恳的道歉,他一句暗含调侃的责怨,在沉重的家国大事、天下生死面前,都不过过眼云烟,可仿佛是焦灼气氛的调剂,让众人苦中作乐一般,都流露出一抹浅淡的懈意。就好像,误会终会解开,事情必有转圜,人生总是变数,硬着头皮走下去,才会有改变。 虞斯并不再说此事,仿佛有心揭过,手却分毫未动,任由她愧疚地握着,“陛下掌控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在宫中时,陛下面对我便屡屡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我也时常勘不破真意。单说思晏此事,我也是因早朝时,陛下着人宣读了废后圣旨,又有意点我,我才捋明白。” 阿离仍是不解,“思晏小姐被圣上诓骗杀太子,和圣上废后有什么关系?” 虞斯一手拿出红图,在地上摊开,“我和焦侃云推演了数次,总是推到圣上的目的,便推不下去。” 焦侃云收回手不再握住,指着太子府一处,“彼时我还同侯爷说,‘圣上总不可能在阿玉被谋杀前,就想到要剿灭绝杀道了吧。’因为我们都是按正常人的想法去思考圣上,从而认为,圣上再狠毒,也不可能自己杀了太子。” “可天家无父子,为何你们一点都没往这方面想?”章丘低声问道。 焦侃云便说,“不是父子情谊的关系,是因为我与阿玉朝夕相处,我知道帝王在他身上付诸了多少精力,若一早便是弃子,又何必栽培?阿玉自幼由内阁诸位重臣、学士教导,骑射亦有大辛最负声望的武将亲自教习,幼时习武,在武堂为他陪练的,亦是同龄人中佼佼者,是你家侯爷。 “可见帝王对他寄予厚望。我不是觉得帝王不会绝情,我只是觉得,以辛帝的个性来说,绝对不会轻易让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 虞斯接过话,“所以,唯一能让帝王舍弃他的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太子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显然没有,另一个,就是血脉混淆,太子不该是太子。任凭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内情,所以我和焦侃云推演数次皆不得因果。直到帝王废后。” 章丘了悟,判出结果,“所以不是太子死了,皇后疯癫,于是被废。顺序应该是,帝王要废了皇后和太子,于是先让太子死,再借口皇后忧伤过度,把自己幽困封闭,将其禁足,数月之后,顺理成章地废除皇后。” 阿离问道:“绕这么大的弯子,究竟是为了掌控侯爷,还是为了废后废太子,亦或是为了有理由出征?” “一箭三雕不是正好吗?”焦侃云分析道:“辛帝最注重颜面与口碑,他惧怕口舌,难堪朝臣与百姓纷说。所以,血脉混淆之事,他定然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只想着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污点’。 “恰是时,思晏出现,寿王将其身份上报,辛帝便派人去狼漠镇细查一番,得知她隶属于绝杀道,欣喜若狂……一个简单且完美的计划便成了。” 阿离终于明白,追问道:“所以,联络绝杀道的神秘单主就是圣上?” “只能说,背后是他。但也许假手于人。”虞斯想到陈徽默和楼庭柘的联系,推测说,“二殿下亦是棋子。圣上让他去办最好不过,但此事内情隐秘,不可告知众臣,更不会直接告诉二殿下,让自己在儿子面前颜面尽失,所以,圣上写了密信,让他交给陈徽默,翻作北阖文,再送至绝杀道。” 焦侃云幽幽一叹,“圣上虽说是许诺了二殿下储君之位,但也教他登上了风口浪尖。须知我们追查太子案,查到他的身上,一是因太子病前,二殿下去探望过,二是因太子去世那日,东宫仆侍皆被赐死,我们认为唯有二殿下入宫面见了圣上,可以教唆,三是因陈徽默。 “如今看来,许是陛下有意引导,他让楼庭柘去探望阿玉,又让他在阿玉去世之日入宫,更是让他联络陈徽默。谁都逃不过圣上的制衡之道,有好处,就会得弊端。我们百般追查,早就摆出了这些疑点,朝臣也会怀疑,是二殿下杀了太子。一场污秽的血脉笑话,便被遮掩成了党争。” 虞斯点头,“我的线索推说得差不多了,思晏,说一说你的视角吧。”热水沸腾,阿离拿两根粗木棍挑起锅炉放到一边,虞斯不动声色地将其挪得离焦侃云的腿远了些,章丘找了一柄大勺来舀水,每只碗里都有,焦侃云便帮着递发一圈。 锅炉里留了些热水,虞斯有意等它凉一凉,并截断了一节衣摆丢进去烫净。 大家的动作稀松平常,没有人说话,沉默得甚至都有些阴暗扭曲了。 思晏将一切看在眼底。仿佛没有人责怪她,但大家绝口不提那样狠毒的一刀,又仿佛都在责怪她,只是迫于形势,隐忍不发。 她垂下睫羽,掩饰眸中的湿意,开口叙述,净是喑哑: “我独自在狼漠镇长大,那里毗邻北阖,随时会受到绝杀道的骚扰,我孤身幼弱,被掳去实在不稀奇。我在绝杀道的师父是一名快要退休的老手,他有意收心积德,见我可怜,便收养了我,一边教我如何使用刺刀,发生歹事时好将对方一击毙命,一边却保我不参与绝杀道内的刺杀行动,偶尔一些望风凑数的任务交给我,我过得还算清闲安宁。 “但我也常常看到杀完人回来的弟兄们,满身是血,断手残足,肠腹拖沓。他们忌恨我的悠哉快活,要与我切磋筋骨,生死搏命,有时候我受伤,有时候他们受伤,伤筋动骨、鲜血飞溅之事常有。因我时常去胡元戏班做工,有手茧、有身手、会受伤,都是常事,没人会怀疑。 “可我厌倦这样的生活,师父的头发花白了,也再护不住我几年,既然我没有杀过人,那我脱离绝杀道,有何不可?这时候我遇到了虞斯,他将我的身世说与我听。那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仿佛得了救赎,只想着把虞斯赠我的珠宝都献给师父,然后带着他一起赶紧离开狼漠镇,去樊京过好的生活。 “师父说自己半截身子已入黄土,不折腾了,让我走吧,去过好日子,所以我就独身跟着虞斯来了樊京,可我得知他十分警惕在樊京作乱的绝杀道,终究担忧他介怀我从前的出身,不敢将自己待过绝杀道的事告诉他,也惧怕他有一日察觉我会使刺刀,幸而男女有防,很多细节都因为他对待‘妹妹’的宽容小心而避过了。 “但没过多久,绝杀道托金玉堂给我送来了一封密函,对我颁布了第一个杀人任务。我十分疑惑,因我分明已脱离,来到了樊京,他们怎么还要找我?当我看到我要刺杀的对象是太子时,隐约明白,那必然是一笔让各位长老都心动不已的巨款,而找到我,是因为我如今的闺秀身份,要得手比他们容易得多。而且,一旦得手,我已非道中人,轻易查不到绝杀道的头上。 “我没搭理。我心想,我走的时候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哥哥是忠勇侯虞斯……”说至此处,思晏有些哽咽了,她从未认真唤过哥哥,亦没有这般骄傲地将自己哥哥是谁表露过,她捂着脸,低声啜泣,“是把他们打得跪地求饶的忠勇侯虞斯啊。我做什么要搭理这劳什子任务?往后我在樊京,横着走都行,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自有人护我…… “可是随信而来的,还有师父断掉的白发、剥落的指甲。他们说,这会是我唯一的任务,杀了太子,罪名是绝杀道的,和我这个脱离绝杀道的人无关。届时会有人接应,只要我做得干净些,杀完这一票,就彻底是清白人了。” 焦侃云深吸一口气,纠正她,“你杀了人,才真正不是清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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