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才明白,他是想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对姬萦下不了手,至少要保证姬萦不能再完成谶言。失去记忆,忘记公主的身份,女姬天下自然无从谈起。 明镜观主还没出家的时候,阴差阳错救了执行任务失败的江无源一命,算算时间,两人已有十年交情。 她亲眼看着江无源从一个杀人之后数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小小少年,蜕变成一名杀人不眨眼,优秀的南亭处走狗。 明镜观主比任何人都清楚江无源的难处,但她只是扯了扯嘴角,不近人情地评价道: “总有一日,你会因这不值钱的忠心送命。” 江无源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也是他的命。 他在心中低声道。
第10章 江无源身负任务,本不应在白鹿观停留太久。但他还是一直等到昏迷两日的姬萦醒来。 当他推门而入,看见少女呆呆坐在床上时,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你醒了?” 少女朝他看了过来,神色还是木木的。 “你是谁?”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腐朽的木头。 江无源心中的忐忑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愧疚。 “我是江无源。” “我又是谁?” 一股莫名的冲动下,江无源脱口而出: “你是江小萦。” 少女皱了皱眉,似乎随着记忆的回溯,感到不可抑制的疼痛。 “我们是兄妹?” “……嗯。”江无源哑声道。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已昏迷了两日,我去端碗粥来,再回答你的问题。” 江无源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厢房,他难以面对少女纯真的面孔,但他必须要去面对。 从厨房盛出一碗白粥,又打了一点泡菜,江无源端着食盘再次回到厢房。少女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床头,没有逃跑。 仿佛忘了逃跑。 她罕见地乖巧听话,江无源把白粥递给她,不用苦口婆心劝说,她已经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江无源一边看着她,一边艰难地说出他临时给少女准备的身世。 父母离世,只剩他这么个哥哥。一次意外,她磕到后脑昏迷,大夫说她可能会失去记忆,她也确实失去了。他无法在乱世中时时照看她,所以将其托付给白鹿观,她在此客居修行,等到合适的时机,他再带她离开。 少女虽有迷茫神情,但并未对他的说法提出置疑。 待她把一碗白粥吃完,江无源派人去叫的姜大夫也从山脚下上来了。他来不及擦干脸上汗水,急匆匆走到少女面前,又是诊脉又是扒眼皮的,问了好几个问题后,一脸放下巨石的表情,对江无源说: “状态不错,休养几天就好了。不用再来一次,真是谢天谢地。” 后半句话,姜大夫意有所指,少女一无所察,江无源却心知肚明。 之后的数日,江无源都留在白鹿观中,完成新任务的日子遥遥无期。只因失忆的少女像刚刚睁眼的雏鸟,将自称兄长的江无源当成所有依靠。 少女逐渐习惯白鹿观的生活,原本闷闷不乐,木然平静的脸庞重新快活起来,每当看着少女稚嫩纯真的眼神,江无源就会被无尽的羞愧折磨。 终于一日,他提出分别。 “你马上就要走了?”已经接受江小萦身份的少女捕捉到他的重点,脸上闪过一丝慌张,“你不能带我一起走吗?你是我唯一的兄长啊!” “乱世颠沛流离,我无法在带着你的情况下同时保护我们两人。”江无源硬下心肠,扯下少女抓在他衣袖上的双手,“你就在白鹿观生活,我会时常回来看你。” “你既然说是乱世,怎么放心将我一人留在这里!”少女脸上闪过一抹怒色,乌黑的眉毛纠结蹙起。 “白鹿观的众人会照顾你,这里的明镜观主,与我有多年交情……” “我不!” 少女扑到江无源怀中,他的身体瞬间绷直,习武的本能让他险些对少女出手,但他毅力惊人,在半道上克制住自己的杀意。 “你要听话……你是个大孩子了……”他用安抚江小银的办法,尝试安抚江小萦。 江小银对他的劝诫左耳进右耳出,眼前这个江小萦也不遑多让。 无论江无源好说歹说,她就是不愿一个人留在白鹿观。理由是白鹿观中只有老弱病残,连个会三脚猫功夫的护卫都没有,留在这里,不如跟着他安心。 “我不……你走了,我要是被人欺负怎么办……”少女蜷缩在他怀里,声音带着哭腔,好像失去依靠的小兽,将他当做最后的家园。 江无源再是铁石心肠,也感到胸中一阵阵抽痛。 “你不会被欺负的。”他说,“我会教你武功,让你可以保护自己。” 少女在他怀中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能学会吗?” “当然可以,”江无源说,“……你是我的妹妹啊。” 经过讨价还价,江无源答应每七日都来看她一次,教她习武强身,顺便带一些生活上需要的东西。 作为交换,她要留在白鹿观中客居修行。 “……好罢,反正你说了才算。”少女嘟囔道,一看便不情不愿。 江无源当天下午离开了白鹿观。但他多个心眼,始终怀疑姬萦是不是装失忆来骗他,故意在白鹿观外逗留了三天三夜。 在此期间,姬萦一切如常。 有时候,她会看着双手还未愈合的伤痕发神,仿佛是在疑惑自己怎么不光磕了脑袋,还伤了身体。但更多的时候,她该吃吃该睡睡,还会趴在窗户上,一脸艳羡看着院子里的小女冠玩斗草。 她的表现,或者说江无源的内心,让他终于相信她是真的失忆了。 骑在马上频频回首,带着满心担忧,江无源离开了白鹿观。他唯一不解的是,姬萦随身携带的木匣去哪里了,在姬萦失忆的如今,这个问题没人能够解答。 在他走后,那扇总是开启的窗户,不知不觉关上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姬萦的身体已经大好,但明镜观主和姜大夫依然不许她下床出房。明镜观主是个长相上就十分刻薄的女人,住在山下的姜大夫是她出家前的丈夫,每次白鹿观中有人生病,明镜观主就会叫山下的姜大夫上来看病。和严肃的明镜观主不同,姜大夫是个乐呵呵的人,从来没有因为明镜观主的呼来喝去就变了脸色。 姬萦在病床上数着日子,终于盼到姜大夫说她可以正常出门的日子。 当天晚上,一个小女冠给她送来平冠黄帔,姬萦本想跟她搭搭话,没想到她一张口,小女冠就像看到野兽那般惊恐跑走了。 姬萦无可奈何捡起掉在地上的衣物。 第二天早上,姬萦被白鹿观中的钟声惊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穿上黄帔布鞋,笨拙地将自己的长发塞进小小的黄平冠中。 她是最后一个赶到万法堂的,也是唯一一个早课迟到的小女冠。 姬萦刚想找个角落坐下,明镜沧桑冷淡的声音就从讲台上响了起来。 “迟到一炷香时间,罚你站到王重阳祖师面前静思两个时辰,今日的斋饭也没有了。” 姬萦瞪大眼睛看着明镜观主,明镜那高耸的颧骨似乎因为生气而凸得更高了。 “你觉得罚轻了?”她冷声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姬萦只好闭上鼓囊囊的嘴,可片刻她又忍不住张开了。 “王重阳祖师是哪个?” 万法堂一片寂静,无数小女冠或惊或恐地看着姬萦。 明镜紧抿的嘴巴都快被气歪了。 “你左手边第三个。” 姬萦走到左手边第三个手拿蒲扇的长须老汉前垂手站立,等明镜开始讲经了,她就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王重阳祖师,数他袍子上有几朵祥云。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万法堂中诵经声停止时,险些吓一大跳。鬼魂似的明镜观主就站在她身后,幽幽地盯着她。 “看出什么名堂了?”明镜说。 姬萦讪讪地摇了摇头。 “那看出什么疑问没有?” “有……”姬萦说,“王重阳是谁?” “……王重阳祖师。”明镜瞪着她。 “王重阳祖师——他是谁?” “他是我们全真道的创始人。”明镜观主严肃道,“祖师曾说过,凡人入道,必戒酒色财气、攀缘爱念、忧愁思虑。白鹿观亦有相关戒律,一旦犯戒,哪怕你是客居修行,我也会严厉地惩罚你,甚至将你驱逐出观。” “有女祖师吗?”姬萦故意挑衅。 “自然是有的。”明镜观主毫不为难,“在你右手边第六位,便是祖师陈寄子。” 大夏盛行佛教,道教式微,姬萦还是头回知道,在这个女人来月事都不能进寺庙的天地,竟然也有香火台为女人而备。 “刚刚我讲的《抱朴子》,你记住多少了?”明镜观主话锋一转,问道。 “记了一半。”姬萦说。 明镜半信半疑道:“说来听听。” “神仙不死,信可得乎……万物云云,何所不有,况列仙之人,盈乎竹素矣。 不死之道,曷为无之?”姬萦顿了顿,“后边的就不怎么记得了。” 主要是,后边数云朵去了。 “不错,确实记住了一半。” “可我认为不对。” “哪里不对?”明镜观主抬高声音。 “抱朴子认为宇宙万物纷杂,人是可以成仙成神的,但是我不信。”姬萦说,“如果世间有神仙,那为什么神仙不尽职责,任由我们受苦受难?” “苦难是人成仙之道必须的修炼——” “如果世上有神仙,那人间的水患,不是水神的失职吗?人间的旱灾,不是雨神的马虎吗?人间的怨侣,就是月老的轻率了。” 姬萦一连串的质问,让明镜观主愕然失语。 若换做万法堂中的其他人,早就退缩了,唯有姬萦,还倔强地直视着明镜的怒容。 “如果神和人一样,也会频频误人性命,那我们积攒功德又有何用?这神仙,看上去也不是凭功德选上的。” “歪门邪说!”明镜观主怒喝一声,打断姬萦,“伸出手来!” 姬萦不甘示弱地瞪着她,让伸出手就伸出手。 明镜从身后拿出一条竹片,怒视着姬萦:“你早课迟到,曲解经书,态度轻狂,是为大不敬。我打你五十手心,若你知错,我便网开一面。” 竹片一下下打了下去,清脆声响回荡在鸦雀无声的万法堂中。 许多小女冠又怕又同情地看着姬萦,只差代她出口求饶。 但姬萦始终未曾服软,直到五十竹片生生打完,两个手掌高高肿起。她还是紧咬着嘴唇,硬是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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