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夙隐的声音还是那么低,只是多了一丝柔和。 “是,更睡不着了。”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让母亲给我唱歌。”姬萦顿了顿,难掩声音里的低沉,“不过,以后都听不到了。” “……” “虽然没人唱给我听,但我可以唱给你听——”她的声音在黑暗里突然扬了起来,带着一股孩子的雀跃,“说不定唱着唱着,你睡着了,我也睡着了。” “好。” 徐夙隐温柔而耐心的回应鼓励了姬萦。 她看着空无一物的屋顶,慢慢哼起了山寨里广为传唱的那首歌谣。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随着缓缓吟唱的歌谣,姬萦好像也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在那片松树遍野的山林中,有豪爽的大伯父,有温柔的母亲,还有许许多多热情朴实的寨民。 明日有那么多,但她希望与之长久相伴的人,却永远地留在了昨日。 待她唱完整首歌谣,徐夙隐轻声说道: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不必伤心难过。” “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 姬萦执着地追问:“为什么啊?” “死者为大,我不愿你为我悲伤。” 姬萦撇了撇嘴,嘀咕道:“……我还不愿你死呢。” 少年没有再回应。 夜色渐深,姬萦昏昏沉沉睡去后,是第二天的朝阳唤醒了她。 徐夙隐还保持着昨夜的姿势,一动不动睡着。姬萦原本想要让他再睡一会,却在看清他毫无血色的脸色后吓了一跳,连忙去推他的肩膀: “徐夙隐!” 她大声呼喊,少年却始终没有苏醒意识。 姬萦忽然醍醐灌顶,一把拉开了他胸前的衣裳。 包扎的布条渗着暗红,姬萦揭开布条后,发现原来小小的伤口已经溃烂了一大片,新肉未生,旧肉却已开始腐烂。姬萦呆呆地看着少年胸前的伤口,难以想象这些天来,本就体弱的他是如何忍受着,一字不发,假装如常地陪伴在她身旁。 她该怎么办? 是该割掉腐肉吗? 除了山里长那一两种草药,她有其他的药品吗? 如果割掉腐肉,清理创口后,伤口再度溃烂,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撑到伤口第二次溃烂的时候吗? 姬萦呆在原地,心乱如麻地看着再次陷入昏迷的徐夙隐。 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昨天徐夙隐对她说的话,“不要为我悲伤”。是否那时候,他就对今日的事情隐约有了预感? 徐夙隐的伤口依然暴露在空气中,姬萦驱动着不知所措的身体动了起来,她打了清水回来,用江无源之前送来的干净面巾擦拭他身上的血迹。她握着石刀,想要学着曾经目睹的那样,将少年胸前的腐肉切割下来,但石刀变换了几次位置,都没能真正靠近少年的伤口。 许久后,姬萦放下了石刀。 少女稚气未脱的脸上露着罕见的颓败和绝望。 她知道粗糙的石刀拿来掏掏鱼肚还行,但要想割下病人身上的腐肉,无异于痴人说梦。她想要尝试,是因为除此以外,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她再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离自己而去了。 为什么上天总是这么残忍? 难道要剥夺她所有的一切才肯罢休吗? “别哭……” 姬萦猛地抬起头。 在雾一般朦胧摇曳的视野中,少年不知何时醒来了,正虚弱地看着她。他似乎想用微笑来安慰姬萦,但扬起的唇角不过片刻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少年的眼神一如初见时淡然清冷,只是看着姬萦时,似有一层波光潋滟。 “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这是你告诉我的。” 他微弱的声音,像琴弦断裂之前最后的绝唱,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澈动听,让姬萦的眼泪夺眶而出。 姬萦不忍看他,不能再看他,把头用力埋进被褥,也把压抑的抽泣锁进被褥。 那只曾为她挽过发,也为她烹过羹汤的手,像蒲公英轻巧而温暖的种子,在她头上温柔地停了一下。 只有一下。 “不必为我忧心……我不愿……” 少年声音渐低,归于寂静。 他的手,从半空跌落。 少年再度失去了意识。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未完全离开。 姬萦挣扎着想要不哭,但眼泪还是不断涌了上来,从克制的呜咽最终到束手无策的嚎啕大哭,像一场由小到大的暴雨,大雨中满是她对命运的愤怒和悲痛。 有那么一刻,她好像接受了不断将事物从她身边剥离出去的命运,好像就要和千千万万个寻常的人一样,在那蛮不讲理的命运面前引颈就戮,束手待毙。 但她最终还是停住了眼泪。 当她抱着少年的身体和小木匣走出木屋时,脸上是干的,只有眼眶残留着红肿。 大地铺着月光皎洁的银纱,空旷的苍穹变得像大海一样幽深静谧。 姬萦将少年和木匣放到安全的地方,点燃了那间她生活近一年的小木屋,点燃了溪畔的树林,也点燃了满手伤痕换来的即将完工的荨麻长绳。 火光冲天的树林围绕着烧燃的木屋,而在树林之外,一条用鹅卵石、泥土、巨石组成的矮墙,将越燃越烈的火焰牢牢包裹其中。姬萦蹒跚着、趔趄着、摇摇晃晃地,用一双布满大小伤痕的手,抱着一块重量超过她数倍的巨石,走到最后的缺口前。 轰然一声巨响,比她还要高的石块落下,火焰被她阻断在矮墙之内。 矮墙内的烈焰贯穿漆黑的长夜,红焰焰的光将夜空照得如同正在经历一场最盛大的火烧云。 只要江无源身处百里之内,就一定能看到她发出的求救信号。 夜风夹杂着炙热的火光扑ῳ*Ɩ面而来,烈风吹走了她的发带,过腰的长发得到自由,在风中狂乱舞动。空气中隐有烧焦的臭味,她坐在远处,让失去意识的少年靠在身上,怔怔地看着热气在酷烈的火光中蒸腾。 许多她从未见过的鸟类从着火的林中振翅飞走,而那些野兔游蛇,则从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中慌乱钻出。 火仍在燃烧,风不曾停息。 穿着南亭处服饰的江无源出现在她身后。 姬萦知道是他,所以并未回身。 江无源一步一步走到姬萦面前,哑口无言地看着她,以及靠在她身上的少年。 他的长刀已经出鞘,刀尖在闪烁的火光中闪耀着冷光。 “……我说过,要是试图联系外界,你会没命。”江无源哑声说。 刀已横在少女细瘦的脖颈上,她还是不为所动。 她的神情有种淬炼之后的坚毅,鲜血似的火光融进少女眼底,就像她本身的灵魂之火。 “即便这么做,也可能救不了他。你不后悔吗?”江无源说。 热风吹拂着姬萦的长发,让她想起少年最后抚摸的那一下。 “我只知道,不这么做一定会后悔。” 姬萦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看着江无源的眼睛。 “我不想成为我看不起的人……我明明有过选择。” 她眼中远超成人的勇毅和坚强,就像一支利箭毫无准备地射入江无源的心中,使他惊栗般地想起日蚀那天的谶言。 大火还在燃烧,就像永远带走大伯父和山寨中老老少少的大火。 在江无源的安排下,徐夙隐被一名陌生的南亭处都尉带走了。 或许他会活下去,或许不会。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做出的选择。 紧抱木匣的姬萦,再次变成孤身一人。 马蹄飞扬,烟尘阵阵。 江无源带着她骑上马,她最后看了一次被困在矮墙中的大火,头也不回地奔向更加生死难料的明天。
第9章 碧蓝的天空下,群山起伏连绵,一只透明的大手撕碎厚重的云层抛向苍穹,云絮中贯穿高耸入云的松树。 一匹棕黄色的健马正在树下打着响鼻,江无源靠在一旁闭目小憩,耳边却总有魔音缭绕。 “你就教我吧!你教教我吧!” 江无源进入南亭处后,手下的亡命不说一百条也有九十九条。但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新颖的临死请求。 “都不知能活几天了,你还有心情学骑马?”他睁开双眼,对眼前的少女忍无可忍道。 姬萦蹲在他面前,一脸理直气壮。 “就算你今晚要杀我,我也不会现在就哭哭啼啼。”她话锋一转,回到了本来的目的,“我想学骑马很久了,你现在教我骑马,了结我的一桩心愿,就算之后杀了我,我变成厉鬼也不来找你。” 话是这么说,但姬萦很清楚,江无源骑马带她走了两天,大约是不打算杀她了。 要不然,一路上那么多适合杀人抛尸的地方,怎么不见他动一动手? 姬萦不知道江无源怎么想她的,但她觉得江无源这个人很有意思。 就像现在,他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在姬萦的死缠烂打下,满脸无奈地教姬萦怎么骑马,控马。 姬萦在马上没安分一会,喜爱冒险的本性就冒了出来,她踩着马镫站起身来,伸开双手感受迎面而来的风。 姬萦在前头呼吸新鲜空气,江无源在后头大惊失色地将她重新按回马鞍。 “不能站起来!”江无源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你和马都容易失去平衡。”江无源难得露出严肃的神色,再三警告道,“无论何时你都要谨记,不要轻易从马上站起来。在战场上,落马和脱镫一样,都是致命的。” “那我怎么才能不脱镫呢?”姬萦虚心求教。 “想要不脱镫,骑马之前就要调节马镫长度,还要注意脚踩马镫的姿势。”江无源靠近姬萦,弯腰拍了拍她用力踩在马镫上的小腿,“不要紧贴马肚,也不要踩得太用力。骑马的时候,腿部要自然放松,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选择的马。” 江无源靠近的时候,胸口贴近姬萦的后背。 就是现在! 姬萦抖出袖子里的尖锐石头,转身往江无源肩上刺去。 在她回身的瞬间,江无源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准确无误地握住她拿石头的右手。 姬萦还想发动第二击,但她的战斗意识远不比身经百战的江无源,不过片刻就被反缚了双手。 “你又想被绑起来了?”江无源板着脸说。 “……我错了。”姬萦装出小女孩可怜巴巴的样子。 经过几日相处,她已摸出江无源最吃这套。 果然,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松了。 “你别再白费功夫了。”江无源冷着脸说,“凭现在的你,还杀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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