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无数目光之中,渐渐走入了宫门。 对姬萦而言,宫内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处处都透露着陌生的衰败和凋零的气息。原本纤尘不染的宫道上遍布马粪,自三蛮入主之后,宫内不得骑马的规矩便成为了虚设。 沙魔柯从城墙上走下,带领着一大群三蛮人士走到姬萦面前。 “你有胆。”沙魔柯注视着姬萦,势在必得的目光像火舌一样一寸寸地从姬萦脸上舔过,“只要你别被我抓到在宫里搞小动作,我们的血海深仇,就等你出宫之后再算。” 他说完,不等姬萦说话,转身骑上了朱邪勇士牵来的骏马。其他人也纷纷骑上马匹跟随他离去。一名容貌清丽的朱邪女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中似有未尽之语。 一个身材瘦高,泛着青色的头皮上满是刺青的处月女子牵着马留了下来。等到姬萦朝她看去,她才操着蹩脚的汉话硬邦邦地开口了:“跟我来。” 她骑上马,朝前走去,示意姬萦和徐夙隐跟上。 “你叫什么名字?”姬萦主动和她搭话。 处月女子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说:“库玛卓提。” “小冠明萦。” “我知道。”库玛卓提冷冷道,“你杀朱邪王的时候,我在楼上。” “那还真巧。”姬萦笑道,“刚刚沙魔柯身边的那名女子,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问?” “因为你们处月部来了不少像你这样的女子,但朱邪部和匈奴,我好像只看见了她一名女子。” “哼,他们——我们处月部男女都能上战场,自然跟他们不一样。”库玛卓提露出轻蔑的笑容,“他们两族,跟你们汉人一样,看不起女人,愚蠢。” “这么说来,能出现在沙魔柯身边的女人,身份一定跟普通人不一样吧?怪不得,我看她穿着打扮,都比寻常人精致得多。” “她是,朱邪王的妹妹。居云公主。”库玛卓提说。 “原来是兄妹啊,他们关系好吗?”姬萦笑眯眯道。 库玛卓提睨了她一眼,不再回答她的问题。 “和你没有关系。你只需要关心和谈,使者。” 库玛卓提带着他们进了后宫,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前勒停了马匹。 “你们的住处,这里。”库玛卓提说。 姬萦没有想到,库玛卓提安排给他们的住处,竟然是十一公主曾住过的披芳阁。 这个曾经与她水火不容的妹妹,如今已化作一具白骨,不知尸骸流落去了何处。曾经的那些恩怨,早已无法再叫做恩怨的东西,忽然哽住了她的喉头。 见姬萦没有说话,库玛卓提皱起眉头:“不愿意?” 徐夙隐将她眼中一瞬间的动摇收入眼底,却不知她缘何有此变化。 “……不,我很满意。”姬萦说。 “那就好。”库玛卓提狐疑地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我们在大殿邀请使者,你们的皇帝也会到场。提前准备好,我会再来请你。” “我知道了。”姬萦笑道。 就让她看看,她血缘上的父亲,究竟能不能认出他十年未见的女儿。
第85章 库玛卓提离开后,姬萦迈入了披芳阁的殿门。 披芳阁似乎没有迎接过十一公主和其生母贞美人以外的主人,一切都保留着十一公主本人奢华恶俗的个人趣味,就犹如那颗硕大无比,在黑夜之中有如明灯的东海明珠,被年幼的姬萦偷来之后,一直束之高阁。 天京沦陷那年,十一公主还未下降,依然没有封号,至死也只有一个十一的排名。她死前可曾受苦?可有遭受凌辱? 十年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为自己在宫中的死对头静默哀悼。 头顶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小小的太阳仍高挂在四方的天空之中。太阳雨细如牛毛,洋洋洒洒落在两人身上。 徐夙隐走到情绪低落,不发一语的姬萦身旁。 “你认识住在这里的人?” “……我是什么人,怎会认识这里的人。”姬萦说。 她的表现,分明不是如此。 徐夙隐遇到姬萦的时候,她十一岁,已经在天坑中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他以前也曾猜想过,在十一岁之前,她是什么样的身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却未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好奇转变为了更切实的疑惑。 他转而问道:“刚刚那两枚落在地上的铜板,你是怎么控制的?” “这个简单,一点赌徒的小把戏罢了。”姬萦说,“你要想学,三天速成。” “你在哪里学的?” “我以前有个伯伯,他身边有很多三教九流的人,耳熏目染我就会了。” 姬萦不愿过多触及过去,抬脚往其他地方走去,身后响起了徐夙隐跟随的脚步声。 披芳阁左右两阁都残留着三蛮侵入前最后一刻的样子,就连暖阁里喝了一半的茶盏也都还留在桌上,杯中茶水已生出绿毛。 还有一些木头缝里,依稀能看出暗红的痕迹。 三蛮入主天京之后,不知杀了多少人,才会让宫中的千秋湖也填满尸体,这一路走来,姬萦也未曾看见汉人面孔的宫女内侍。 “看样子这里没有别人,虽然麻烦了一些,但好处就是无人监视。”姬萦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徐夙隐,“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吗?” “当然。”徐夙隐说,“即便在宰相府,我也无需他人伺候。” “那就好,不过——”姬萦忽然想起什么,“你的药带了吗?” “带了药丸,能吃七天。” “七天——”姬萦将这个天数记在心里,“你还记得药方吗?” “记得。” “你把药方抄给我,等你药丸吃完,我去太医院给你找药。” “你找得到太医院?”徐夙隐看着她。 “……我就算找不到,难道不会张嘴问人吗?”姬萦走入一间卧房,随手擦掉两张椅子上薄薄的一层灰,自己先坐了下来,又看向徐夙隐,“坐吧,谈点正经的。一路走来,你是什么看法?” 徐夙隐在旁边坐下后,递出一块手帕。姬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要她擦手。 她接过白净的帕子,犹疑地看着发灰的五根指腹,颇有些暴殄天物的惋惜。 “城内人手严重不足,不仅表现在他们杀了太多汉人,以至于无人值守宫殿上面。”徐夙隐说,“三蛮内部也有类似的问题。他们拒绝使者团入京,一开始,我以为是想方便对你动手,但现在看来,更像是他们忌惮有三蛮外部势力进入皇宫。” “天京之战过后,三蛮反攻,多州沦陷。他们抽调了大量人手去防守镇压那些城镇,以至于天京反而防守空虚了。” “三蛮本就是联合在一起才声势浩大,一旦分散开来,便会自取灭亡。”徐夙隐目光灼灼地看着姬萦,“宰相派你进京和谈,真的只为‘和谈’吗?” 姬萦忍不住笑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说,“徐籍的确对我说,和谈是假,反攻是真。我们真正的任务,是与他里应外合,夺回天京。” “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很多,为什么他偏偏选中了你?”徐夙隐问。 “他说我文武双全,在三蛮之中又颇有份量,因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信吗?”徐夙隐问。 好问题。 “我不信又能怎么办?”姬萦说,“我要是拒绝,不信的人就会马上变成徐籍了。” “……总之,此事仍有疑点。你在宫内一定要多加小心。” “你觉得这事有鬼,为什么路上不说?” 徐夙隐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 “你从青州回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主动找我,也未曾对我说过出使一事。我又何苦自讨没趣?” 姬萦干咳了一声。 “我回来之后……太忙了。你知道的,我要安排暮兰两州在我走之后的事宜,一直没顾得上你。” 徐夙隐顺着姬萦的话说: “嗯,我知道。” 他神色淡然,毫无埋怨,这副在她面前逆来顺受的模样,反倒使姬萦心里过不去了。 “我听说……”她犹犹豫豫地说道,“你少时胸口中了一箭,是一名山野少女救了你?” 她有那么一刻,甚至希望自己中了徐籍拙劣的离间计。 这样,山野少女是假的,相依为命、朝夕共处也是假的,苦寻多年自然也是假的。 徐夙隐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 “徐籍还说什么了?” 姬萦便将徐籍告诉她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夙隐几次不惜性命为代价来救她,怎会只因为她与一个多年未见的女人有几分相像? 姬萦的理智为此不屑一顾,情感上又不免为此所累。 她厌恶因此产生的不愉快的心情,希望徐夙隐能用三言两语将她从中解放出来。那陌生的情绪如刮毛的麻绳,亦或带刺的荆棘,每到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便会缠紧她的身体, 她期盼地看着他,然而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 “他说的是真的。” “都是真的?”姬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至少多多少少假一点吧,不管是朝夕共处,还是苦寻多年—— 最不济,她与那个女子有几分相像这样恶俗的事情,总不会是真的吧? “……都是真的。”他说。 一股冰冷的气息攀上姬萦的身体,她感觉心脏似乎因此被缚紧,喘不上气了。但她的眼睛,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徐夙隐。 “你舍生忘死来救我,你蒙上眼睛为我上药,你从凌县起便一直体贴我,帮助我——都是因为我与那名女子有几分相像?” 徐夙隐没有立即回答,但他代表着无言以对的沉默,已经给出了回答。 她不明白。 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样蠢的人! 徐夙隐如此,她更是如此! 被欺骗的愤怒在她心中翻涌,她不想继续和徐夙隐同处一个空间,因为她无法保证ῳ*Ɩ自己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语——直到此刻,她竟然还在担心自己说出的话语会变成利箭刺伤对方。 她恐怕是比徐夙隐更傻的大傻瓜。 “我还以为是徐籍在挑拨离间,既然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只是因为长得像,便有夙隐兄这样的旷世之才相帮,这反倒是我的幸运。”她故作轻松,佯装寻常的样子说道,“霞珠在找人,江无源在找人,你也在找人,看来我是有什么神奇的体质,专门替人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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