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惊讶道:“怪不得我看你和别的朱邪女子好像有几分不同。你哥哥的汉话也很好,也是你阿母教的吗?” “哥哥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就去了,哥哥也是我阿母带大的,所以他的汉话也比其他兄弟们好一些。” “那你阿母呢?也在这里吗?”姬萦好奇道。 居云倒是有问就有答,只不过,提及阿母,她的神色转瞬黯淡了下去。 “十二年前,阿母就已经死了。” “是因为生病吗?” “……是被杀了。”居云低声道,“同村的男人,骂阿母嫁给了朱邪人,趁阿爹外出不在的时候,把阿母拖出去打死了。” “就在村子里打死了?没人制止吗?”姬萦难以置信道。 居云摇了摇头。 “你们汉人认为,嫁给外族的女人是叛徒,丢了汉人的颜面。村子里嫁给外族的女子都会受欺负,只不过……我阿母是第一个被打死的。当时族里的男人都服役去了,只有女人和没到年龄的小孩在家。我去山里捡柴,回来的时候,阿母已经……” 居云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这样的事多吗?”姬萦问。 “多,很多。”居云毫不犹豫,“我本来还有一个妹妹,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汉人强行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希望她还活着,但阿爹和哥哥说,一定已经死了……汉人抢走我们的女子,都是糟蹋之后,再虐杀至死。到处都是这样的事。” 她沉默片刻,抬起眼来看向徐夙隐。 “所以阿爹说,我们要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们只是也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不用受欺负的地方……我们想与你们和平共处。” 居云的目光中闪烁着真诚和期待。 多么虚伪的话语,但是从居云的口中说出,却只有近乎残酷的天真。 姬萦看着她的眼睛,什么都说不出来。 居云恐怕并不知道从暴起反抗到入主天京,一共有多少汉人死在他们三蛮刀下,就像她也从不知道,在有着朝廷鼓励通婚,希望汉化三蛮的政策下,依然有大量汉人视通婚为耻辱,要通过杀害通婚汉女的行为,来找回他们丢失的“尊严”。 宴会在杯觥交错间结束了,除了居云公主以外,没有任何一个有重量的人士前来主动搭话,沙魔柯给他们的第二个下马威,似乎就是在接风宴上感受透明人的滋味。 姬萦看得出来,章合帝在三蛮当中没有丝毫话语权,和居云公主身后紧跟的女奴无甚区别。而章合帝深陷自身难保的焦虑之中,至少现在,还未认出大夏派来的使者,就是他应该在十年前死亡的女儿。 姬萦和徐夙隐,被库玛卓提重新送回了披芳阁门前。 她心里那股说不出来的沉重滋味,踏入已经空置的披芳阁后变得更加令人喘不过气来。 “……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还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姬萦不想用动摇的心情去面对徐夙隐,迫切地想要回到房间独处。 “姬萦。” 徐夙隐的声音叫停了姬萦的脚步,但她并未回头。 “每个人立场不同,都会有不同的正义之道。” “我们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 “你只需要坚持你以为的正义。”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唯有姬萦才能察觉其中的温柔之意。 无论何时何地,她的脆弱似乎总会遇上徐夙隐。 他一直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一切,从前,这一切使她的心像是一块被夕阳烘得暖洋洋酥麻麻的鹅卵石,只想毫无防备地在他身边歇息片刻。 但现在,只使她感到胸腔中一阵绞痛。 因为这份温柔的主人并不是她。 她抿紧嘴唇,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房间。 …… 月色朦胧的夜晚,黑暗蜷缩在黯淡的月光之中。 重兵把守的未央宫中,寂静一片。 章合帝在明黄的龙床上睡得并不安稳,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正在快速活动,眉心无意识地紧皱着,面露痛苦神色。 “啊!” 梦境破碎的瞬间,他的叫喊也冲破了喉咙,章合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 误以为有意外发生的护卫队长冲了进来,发现只是章合帝做了噩梦,恼怒道:“安静!” 章合帝不敢反驳一语,在护卫队长离开后,他反手摸了一把发冷的后背,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 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梦到了谢皇后。 谢皇后是先帝还在时便给他订下的太子妃,谢家世代镇守边关,满门忠烈,谢家这一代最后的几个男丁,也都牺牲在了征服三蛮的征夷大军之中。 谢家至此彻底凋零。 先皇为了平息民间对谢家灭门的种种揣测,以及抚恤忠烈之心,即便谢殊影已成事实上的孤女,还是将她赐给了他为妃。 那时,他才十岁,谢殊影也不过六岁。 先帝将谢殊影接入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他们如青梅竹马一般长大,在婚约的连结下顺理成章地生出男女情意。 即便后来宫中繁花似锦,谢殊影依旧是他最爱的女人。 如果没有那次南巡,他们也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又或者是,她没有带回那个古怪的孩子,他或许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此之前,他对这个女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这个一直受到他厌弃的孩子,在今夜的梦魇之后,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甚至记起了她有一双清澈却又满是倔强和不驯的眼睛,在无数次被责骂罚跪的时候,她就是用这样毫不屈服的目光,直直地逼视着他的眼睛。 她不觉得父亲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存在,就如他也不把她当做自己亲生的女儿,总疑心那一言一行中的匪气,是来自血脉的传承。 他甚至能想象出,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长大之后的样子。 哪怕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内心,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也一定会有不屑的痕迹。 只可惜,她永远不会有长大的时候。 要怪,只能怪她的出身那样凑巧,偏又背负了篡位谶言…… 从噩梦中脱离的章合帝呼吸逐渐平稳,他重新躺了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中闭上了双眼。 他才是大夏名正言顺的皇帝,只有他,才有资格带领大夏重新走向辉煌。 在对未来的乐观想象中,章合帝渐渐又沉入了睡眠,他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今夜久违地梦见谢皇后和她的孩子,但这相比起重振旗鼓光复大夏的宏图来说,只是他万千念头中的沧海一粟罢了。 很快,便被他忘在了脑后。
第87章 此后数日,姬萦和徐夙隐两人在披芳阁无人问津,就像被三蛮遗忘了一样。 三蛮倒是没有限制他们的行动,只是不得靠近重要人士所在的宫殿——譬如说,章合帝居住的未央宫。 直到第八日,两人才终于得到三蛮首领的召见,四方第一次坐下来,商谈了和谈的具体条件。 对大夏来说,和谈只是个幌子。 在三蛮的狮子大开口下,姬萦顺水推舟表示了无法接受, 第一次和谈无疾而终。 没有人想过一次就能谈妥,虽然姬萦一口回绝了三蛮提出的和谈条件,但三蛮的代表并没有表现出诧异。 双方约定,三日后进行第二次和谈。 姬萦答应了下来。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摸清皇城内的情况,在徐籍发信的时候,与他里应外合收复天京。 送她们回披芳阁的还是库玛卓提,这人似乎是三蛮安排过来监视他们的眼线,姬萦每次出门,都能与她“不期而遇”。 披芳阁院前,站着抱琴的居云,身后跟着两个女奴。 她向下马行礼的库玛卓提点了点头,怀着羞涩的微笑走向徐夙隐。 “上次你说你在家无事便会抚琴,我恰好有一古琴,听说是被你们汉人誉为‘焦尾’的名品,想请你看看是否真品。” 姬萦心中一梗,不愿去看那和谐的一幕,目不斜视地走进披芳阁中。 “徐公子?”居云轻声呼唤,唤回了徐夙隐紧随着姬萦身影的目光。 她难掩羞怯的神色,学着汉女那样称呼徐夙隐,可以说是一种示好,一种暗示。然而,徐夙隐的表情并未如她希望的那般缓和。 他看她的目光,和看她身后的女奴没有什么不同。 冷淡,疏远,不以为意。 “我不懂琴。”他这么说。 居云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眼看徐夙隐就要追随姬萦离去,居云鼓起勇气上前两步,叫住了离去的徐夙隐。 “徐公子——”她说,“是因为我是朱邪人,所以你才不喜欢我吗?” 徐夙隐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居云。 …… 姬萦走回披芳阁中庭的时候,身后并无脚步声传来。想来徐夙隐正在帮那位朱邪公主看琴。 她不在乎。 她必须要假装不在乎。 这些时日以来,唯一热情待客的就是这位居云公主,她日日造访披芳阁,雷打不动。送给徐夙隐的点心水果流水一样地送来披芳阁——沾徐夙隐的光,姬萦也有一份。 姬萦知道,她只是沾光而已。 这位朱邪部落明珠的心意,明显到就连在男女关系上素来迟钝的姬萦来察觉到了。 她知道徐夙隐不会为居云心动,因为他的心中早已被那名苦寻不到的山野少女占据。但居云不知道。看着居云一无所知地环绕在徐夙隐身边,像一只单纯的小狗摇着尾巴想要讨徐夙隐开心,姬萦心中都会感到深深的不快。 居云和徐夙隐站在一起说话,她不快。 居云朝他灿烂又羞怯地笑,她不快。 就连居云善良温柔,性情可爱这一点,也令她生出不快——小狗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的居云,徐夙隐怎忍心屡屡拒绝,让她露出失落伤心的表情?可若徐夙隐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姬萦只会更加不快,不快的同时,还有一丝预感失去的恐慌。 究竟是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奇怪? 姬萦大步走回房间,关上房门,好让溺水一般的内心有喘息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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