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定下具体时间。”徐籍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明天?下个月?还是明年?!”延熹帝步步紧逼,声音近乎咆哮。 “朝廷自有群臣为之考量。”徐籍说,“陛下安心静待即可。” 徐籍离开后,延熹帝终于像一座爆发的火山,他状若癫狂地打翻御案上的笔架,珍贵的毛笔散落一地,又狠狠地砸碎茶盏,碎片飞溅。他的神情可怕至极,口中发出的声音既像吼叫又像困兽的悲鸣。 殷德明不敢开口说话,悄声示意角落里侍立的小太监去找纯容华救急。 霞珠赶到太极宫的时候,殷德明站在内室门前,手握一把拂尘,面色为难地示意她一人进入内室。 内室里又是一片狼藉,瓷器的碎片四处散落,书籍和画册凌乱地翻倒在地。霞珠如今已看习惯了这混乱的场景,她熟练地越过地上的障碍往里走。 延熹帝衣冠不整地跪伏在卧室的地上,四周都是他扯下来的明黄的帷幕。那些曾经象征着尊贵和权威的帷幕,此刻却在他的愤怒中变得凌乱不堪。 霞珠走近了之后,隐约听见了从那具颤抖的背脊下隐约发出的啜泣。 她犹豫半晌,蹲下身,轻轻将手置于延熹帝的后背之上。 她手下的延熹帝短暂地安静了片刻,然后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他转身伏到霞珠膝上,温热的泪水浸透布料,打湿了她的膝盖。 …… 徐籍离宫返回宰相府的路上,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如万千梨花被寒风席卷,在广袤的天际乱舞。马车缓缓驶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嘈杂的人声透过车帘传入徐籍的耳中。 “你们听说了吗……大公子回来了!” “希望大公子能劝宰相收回成命……” “可惜忠君爱国的大公子生在宰相之家,真是明珠暗投啊……” “若是皇家,不知……” 车内的徐籍听闻这些断断续续的议论,沉默不语,可他的面色却愈发冰冷,犹如这寒冬的冰雪,透着丝丝寒意。 马车终于在宰相府前缓缓停下,几个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官员急忙迎了上来。徐籍目不斜视,直接无视了他们的行礼,迈着大步率先走入府内。那几人见状,不敢有丝毫落后,赶忙紧紧跟了上去。 在寒梅盛放、香气四溢的书房门前,徐籍一眼便看到了颀长笔直如松的徐夙隐。点点雪花轻轻落在他的乌发上,宛如点缀的明珠。 身后的幕僚和官员都不自觉地稍微停了停脚步,而徐籍却视若不见,毫不犹豫地大步走进了书房。 其余人也不敢再向徐夙隐问好,低头陆续走进书房。 “都说说吧,现在的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愿先行开口,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最后,还是一个官职最低的官员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这……自从朝廷接受沙魔柯投降以来,民间义愤填膺,群情激奋……都在问朝廷什么时候出兵对抗南犯的匈奴。” 其他几人陆续开口,说的也都大同小异,民间对徐籍收容沙魔柯的行为十分不满。 “都是些鼠目寸光之人,哪里知道,若大夏不接纳沙魔柯,邻国会抢着接受,届时大夏又要担心腹背受敌。”徐籍冷笑道。 “这些市井平民,怎会理解宰相的用心良苦。”一人拱手附和道。 书房外,兰骆走至徐夙隐身前,低声劝道:“大公子,宰相正在议事,还请回吧。” “无妨。”徐夙隐垂下眼,“我就在这里等。” 兰骆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 雪花好像永远不会停歇地往下飘,似要将一切都掩埋在皎洁的白雪之中。 天色渐渐暗沉了。 书房的门终于再次打开,官员和幕僚接连走出,他们看见还站在门外的徐夙隐,虽然同情,但也不敢忤逆徐籍,纷纷低头离开了。 恰逢此时徐天麟过来找徐籍,看见肩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徐夙隐,惊讶道:“兄长!你怎么在外边站着淋雪?” 不等徐夙隐说话,徐天麟已经拉着他往书房里走去了。 “父亲的书房里有燃火盆,进去躲躲雪吧!” 徐籍正在桌前批示奏折,听闻两个脚步声走进屋子,头也不抬。 “父亲!”徐天麟大声请示道,“我和兄长来了!” “……你一来就咋咋呼呼,想不知道都难。”徐籍放下毛笔,抬起眼来冷冷看了一眼徐天麟身边的徐夙隐,话语中满是讽刺与不满,“稀客啊,我还以为,只有我出殡那日才能见到你了。” 徐天麟看了看低眉垂眼的徐夙隐,又看看满脸冷色的徐籍,小心道:“兄长又惹父亲不高兴了?” 在风雪中站了一个时辰,忽然又回到温暖的室内,徐夙隐冻僵的身体这时才像活了过来,他低声咳了两声,说: “父亲言重了。” “我寄了那么多封信给你,不可能每一封都在路上丢失了吧?”徐籍露出讽刺神色。 寄给徐夙隐的信,在徐异抵达暮州的时候就到达了。 他本以为,在姬萦轻易接受婚约条件的态度下,他这个儿子也不会对婚约有强硬排斥。谁能想到啊,姬萦已经和徐异打得火热,他却还将一封又一封催促的信笺扔入渣斗,对他这个父亲的命令视若不见! 堂堂男子,却任由一个女子玩弄于掌心,徐籍看这个儿子更是不喜! “未按父亲要求赶回青州成亲,是我的不对。只是,儿子身体素来羸弱,实不敢误了姑娘家的一生。”徐夙隐低声道。 徐籍冷笑:“你是怕耽搁人家姑娘,还是怕耽搁了你自己?” 徐夙隐垂下眼,神色平静:“不敢耽搁任何人,这确实是我内心所想。” “你要是不愿意成亲,我和你没什么好讲。”徐籍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奏折上,“出去吧。” “……父亲,关外匈奴已打至竟州,再往下便是呈州一带,五金之矿甚旺,三蛮垂涎已久。若置之不顾,呈州一带落入三蛮之手,便会酿成大错。儿子以为,州城急难,疆国堪虞,民心动荡,正是父亲厉兵秣马,奋武筹边的时候。” “若父亲能在这时响应百姓呼号,以陛下的名义重新筹建联军,抵御南下的关外匈奴——” “够了!”徐籍厉声打断徐夙隐的话,“我让你出去,没听到吗?!” “父亲——” “你既然回来了,也好。从今日起,除了你的院子,你哪里都不许去。”徐籍站了起来,冷硬而不耐道,“我已跟陈家交换了你们两人的八字,正好下月便有一个良辰吉日。” “一个月后,你大婚。然后我再来听你的请求。”
第97章 竹苑中,寒风如无情的猛兽般呼啸而过,青竹在积雪的压迫下垂下了头颅,刚刚落下的一场小雪,已在地上冻成了薄薄的霜,踩在脚下,咯吱作响。 内室温暖如春,水叔加了数次炭火,每一个暖盆中的红萝炭都烧得赤红。 徐夙隐倚在交椅上咳嗽不断。徐天麟坐在对面,同情又复杂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这位哪怕面色苍白,却依旧风姿秀逸的兄长。 对于徐夙隐,他心境一向复杂,他是徐籍唯一的嫡子,自出生以来就受尽宠爱,再加上他天资出众,更是出尽了风头。但哪怕是他,也有崇拜的对象。 他懂事之后, 第一个崇拜的对象,不是徐籍,而是徐夙隐。 别人就算装作不知道,唯有他做不到自欺欺人。他所谓的天生聪颖,在这位庶兄面前,只不过是班门弄斧。 庶兄孤僻寡言,鲜少在众人面前露面,但他的目光和其他人一样,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他,在暗中将自己和他进行不断的比较。 他想要追上他,胜过他。在他心中,唯一配得上兄长之名的,只有徐夙隐和张绪真两人。 直到兄长与父亲的裂缝越来越大,而他选择了父亲。 他无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为什么在兄长眼中,与他们并无关系的夏室会比有血脉相连的家人更加重要。 但他依旧是他的兄长。 等徐夙隐的咳嗽稍稍停歇,徐天麟怀着纠结复杂的心情,缓缓开口道: “兄长,难道你一定要和父亲作对吗?” “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立场罢了。”徐夙隐放下掩唇的手帕,抬起那双平静中又透着疲惫的眼眸看向徐天麟,“你可选好自己的立场?” “当然。”徐天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跟随父亲。” 对于徐天麟的回答,徐夙隐并不吃惊。他强忍着嗓子眼里那难以遏制的痒意,继续说道:“你也可以坐视北方数城百姓被关外匈奴的铁骑践踏?” 徐天麟微微一滞,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我与父亲说的,你也听见了。呈州一带多矿,若落入三蛮手中,便会成为砍向我们汉人将士的铁剑、铁枪,保护他们的铠甲。” 桌上的两杯热茶正缓缓地升起袅袅热气,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令人压抑的缄默。过了半晌,徐天麟才用外强中干的语气说道: “父亲说不定早有安排。矿产干系重大,他怎会不知道其中利害?” 徐天麟的眼中流露出儿子对无所不能的父亲的天然钦慕,或许在那深处也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但钦慕的光芒却强有力地压制着这一丝怀疑。 “其中利害,不过是多死几万青隽将士罢了,相比起他的大局,不值一提。”徐夙隐唇边闪过一抹苦笑。 “兄长是否把父亲想得过于卑鄙?”徐天麟皱起眉来,神色不快。 “如没有不敌蛮夷的假象,如何使陛下签订丧权辱国的和约变得顺理成章?” “这不可能!父亲绝无和三蛮和平共处之意!”徐天麟断然否决。 “他自然没有。” 徐夙隐又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那张捂在嘴前的手帕,不知何时多了一丝丝红线,如绽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只有三蛮施加给汉人的耻辱和血仇越多,百姓心中的愤怒和无助才会越重,这时,陛下签下苛刻的和约,他才好顺应民心,以大义之名黄袍加身,取而代之。待他这个新皇收复失地,驱逐三蛮,四方臣服,百姓归顺,他的大局便完成了。”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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