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走会有村落。”徐夙隐回答。 她把他放到马上,翻身上马。徐夙隐和岳涯各乘一匹,四人三马向南疾驰。 赶路中,姬萦频频试他鼻息,每当试到微弱呼吸,她便松一口气,而有时没有试到,她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立马又要再试。中途,江无源昏迷了过去,但好在鼻息尚存。 终于赶到最近的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村落后,姬萦用一包沉甸甸的银两,换来几人住宿,和一名赤脚大夫诊治江无源的伤情。 “如何?” 赤脚大夫从屋中走出后,一直等在院落里的姬萦第一时间问道。 “只要后面不发热,那便性命无忧了。可若是发热……老朽便爱莫能助了。” 赤脚大夫年约五十,村中人小至发热脑痛,大至接生,都由他一人主持,但像江无源这样致命的剑伤,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因此出来时满头大汗,仿佛赴了一场生死之约。 姬萦连连谢过,从怀中掏出最后的碎银递出:“劳烦老先生了。” 天空中黑压压的云朵终于降下初夏的第一场雨,一颗颗微凉的雨点接连落在她的鼻子和头顶,赤脚大夫一拍脑袋,叫道:“老朽的药晒在院子里还没收,先走一步了!” 他将银两揣进袖子里,急匆匆地走了。 姬萦看着他走出院落,头顶的细雨忽然停下了。 她抬头一看,一把青烟色的纸伞挡住了她头顶的风雨。徐夙隐静静立在她的身边,虽未开口说话,但他沉静安定的眼神,给了姬萦无尽的力量。 当天夜里,昏迷中的江无源发起了热。 姬萦彻夜不眠地守在一旁,徐夙隐明明出身高贵,却揽下了为江无源净身换衣的事情。他连她为什么要救江无源都没有问,就像水在鱼儿身旁,风陪伴着树叶一样,理所当然地将她的事也当做是自己的事。 姬萦请来了白天的赤脚大夫,但他连脉都不肯诊,只是摇了摇头,便不顾阻拦离去了。 这一夜,三个人都没有睡。 岳涯打来冰凉的井水,姬萦一次次地为江无源更换额头滚烫的手巾。 “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死了?”徐夙隐问。 “……死便死了。”姬萦看着江无源烧红了的脸,平静地说,“我不想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悲伤。” 可他若还活着,那她便要倾力去救。 翌日下午,她换下手巾的时候,已感受到手巾不再发烫。江无源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她请来赤脚大夫,后者一副见到了奇迹的惊喜表情,说药已生效,伤者已没有生命危险了。 当天晚上,江无源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低矮ῳ*Ɩ的茅草屋里只有姬萦一人。她坐在床脚,正拿一把小刀,清理蘑菇根系上的泥土。 听到他动弹的声音,她一愣,然后把蘑菇和刀都扔进了脚下的竹篮子里,转眼便坐到了床头,就在他的眼前。 “……水……”他艰难地发出声音。 姬萦连忙端来泥壶,又轻轻把他扶起来,就着细小的壶口喂水给他。 江无源就像在沙漠里迷路了数天一样,饥渴地吞咽着口中的甘霖。 赤脚大夫来过之后,说第二天便可以喂些流质食物了。于是姬萦当天采的野蘑菇,第二日就成了香喷喷的蘑菇粥,顺着喉咙滑进江无源的胃里。 蘑菇是姬萦和徐夙隐一起去山上采的,总算有地方能够显示自己的博学,姬萦没放过这个机会,一路上都在教徐夙隐怎么辨认可食蘑菇和有毒蘑菇——这是她还在牢山时,每年夏季都有的必学功课。 水叔白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天黑归来时,总会带几只野兔野鸡,有一次,他带回了失魂落魄的秦疾。 秦疾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背上还有一具已经长出尸斑的尸体。 姬萦认出那是赵骏声。他死之后,嘴唇还紧抿着,好似被死亡洗涤了一样,反倒露出了读书人的那种威严和气节。 几个人陪着秦疾一起掩埋了赵骏声,那把结束他生命的宝剑,被秦疾小心翼翼地埋在了他身边。 姬萦没学过超度,但还是在秦疾的请求下,在无字碑前念出了她所记得的所有咒语。 江无源就是在这时候可以走出院子活动了。他走的艰难,随时都要提防着伤口的撕裂。 他的伤口,延熹帝给他的那一剑,化为一道长约一寸的突起状疤痕,永远地留在了右腹部位置。 一日晚间,姬萦走进茅草屋想要抱些干柴出去时,遇上他脱下上身衣物,正在抚摸那条蜈蚣般的伤口。她见状正要离开,江无源忽然把她叫住了。 这是这些日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和她说话。 “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江无源望着她,寂寥的月光灌满了简陋的茅草房,姬萦看到他身上遍布伤痕,有鞭痕,有刀疤,也有剑伤,延熹帝给他的那一剑,只是他身上伤痕的九牛一毛。在那些没有伤痕的狭窄角落,月光在缓缓流动。 “我已经没有价值了。”他说。 如今的他,在宰相的追杀名单上,而延熹帝,如果知道他还活着,只会担心他死得不够快。 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姬萦停下脚步,笔直而坚定的目光,径直迎向他迷茫如孤雁的双眼。 “你有。”她说,“你是我的师父。” 江无源怔怔地看着她,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视野已经先一步模糊了。 他可笑的一生,都在努力贯彻忠诚二字。 他一生唯一一次违背这两个字,就是为了一个十一岁的少女能够逃出生天。 她总是能叫他想起自己的妹妹,进而想起已经逐渐模糊的家人。通过她,他才能想起已经忘记的过去,才能想起十五岁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真正的模样,而非现在这个刽子手的模样。 他本该成为一名木匠。 他本该留在家中,赡养父母,看妹妹出嫁,做家中最坚强的顶梁柱。但这根柱子,某一天忽然不见了,而他的家,也随之倾倒。 他再也无法直视姬萦的身影,蜷缩着身体,伏在膝上痛哭失声。 这是自他第一次杀人之后,时隔许多年,再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我希望你来帮我,你愿意吗?”姬萦说。 他在茅草屋中对月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姬萦是被院中的杂音吵醒的。其时日还未出,灰白色的天空中挂着昨夜的残星。姬萦穿好道袍,推开摇摇欲坠的房门走到院中,看到的是江无源坐在一条小板凳上的背影。 他手中拿着一把小刀,正在认真打磨什么。 姬萦出声之后,他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沉稳的模样,就像与姬萦初次相识时那样。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被火舌舔了大半的脸。 姬萦的问候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呛得她眼底发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无源在姬萦的目光下,缓缓戴上了手中的木质面具,他的视线始终未曾游移,决绝而无畏。 “我愿意。”他说。
第55章 第57、58章 一个月后,养好伤的六人告别淳朴的村落,来到最近的城镇。 岳涯和水叔分别去打听消息,姬萦和其余人则在镇上唯一的茶楼里面等人回来。 江无源脸上的木质面具吸引了许多目光,姬萦脚边的黑色剑匣和高如小山的秦疾都在散发生人勿进的气息,布衣粗裳的镇人虽然好奇这行装扮奇怪的行人,但也只敢窃窃私语,不敢直视打量。 “几位客官,喝点什么?”店小二点头哈腰地站在桌前。 “一盏清茶,一盘瓜子。”姬萦说。 “好嘞。” 店小二笑眯眯地应了,没一会就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姬萦所要的茶壶茶盏,还有一盘瓜子。 姬萦率先接过瓜子,自己嗑了起来。 “小二哥,我们几人刚结束道观清修,对这外界知之甚少,可有什么新鲜事说给我们听听?”姬萦问。 “你们想听什么方面的?” “我们几人下山就是要出人头地的,当然是要听国家大事!”姬萦摆出胸无点墨却又自负甚高的谱儿,瓜子壳一片接一片地往桌上扔。 店小二一副了然的模样,擦桌的灰白手巾往肩上一搭,得意道:“客官这就问对人了,要说国家大事,必要和天京有关。我们镇离天京不远,有什么消息, 第一个就传到这里来。上个月,宰相筹谋了许久的天京反攻战败了,那三蛮临到阵前,推出了一个什么假皇帝,要让联军退军。” 店小二特意一顿,等着姬萦询问,姬萦也很是配合。 “真的退啦?” “退是退了,但却不是因为那假皇帝。剑江军临阵反叛,带着我们的陛下逃跑了!”店小二四处看了看,用手掩着嘴,低声道,“想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岂止宰相一人?剑江军逃走后,联军立马溃散了。所有人都去追陛下了,还有谁记得那城里的三蛮?” “那然后呢?” “然后,陛下还是被宰相找到了。现在在青隽呢。”小二说,“至于那名假皇帝——宰相倒是说是假的,但也有一些消息说,他是真的上任皇帝。三蛮让那位假皇帝在天京临朝,号召支持他的人联合起来反对宰相和陛下呢。” “你这小二,消息还挺灵通。”姬萦笑道,眼神看了江无源一眼,“赏他一粒瓜子。” 店小二还真以为是赏瓜子,脸都垮下来了,看见江无源掏出的一粒银瓜子,那张苦瓜脸上霎时阳光大作。 “多谢!多谢!贵客喝茶,还有什么随时叫小的!”店小二连连弯腰,喜不自胜。 姬萦看向右手旁的徐夙隐,故意问:“夙隐兄,你觉得三蛮那边的皇帝是真的还是假的?” 江无源看了她一眼,姬萦知道他在想什么。 城墙上那位皇帝是真是假,姬萦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她只是想要知道天下聪明人对这位忽然死而复生的先皇的看法。 “真的。”徐夙隐毫不犹豫。 “为什么?” “我不了解章合帝,但我了解宰相。” 徐夙隐的回答出人意料,但却又情理之中。 姬萦忍俊不禁,一口喝光茶盏里寡淡的粗茶,放下了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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