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你从哪儿来的?从前没见过你。” “你不是本地人吧,为什么打听这些事?”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张用生怕被缠住暴露了裴羁的行踪,拣着人少的空隙嗖一下跑了:“没事没事,我随口问问。” 他跑得快,邻居们追他不上,连忙又过来敲着门给阿周报信:“周嫂子,周嫂子!” 没人应答,屋里静悄悄的,半点光亮也没有。 后门,阿周紧了紧斗篷,快步往梵音寺走去。方才她躲在屋里看着张法成走了,立刻便从后门离开,前门外的动静全都没有听见。这两年里随着苏樱各处辗转,她比先前警惕许多,刚才那男人来的古怪,而且这么晚了苏樱还没回来,让她总觉得有点慌,想着去迎一迎。 匆匆走过两条街,天越来越黑,行人也渐渐少了,忽地听见驼铃声,抬头一望,苏樱和叶儿同乘着一匹骆驼往这边来,旁边跟着的是康白,阿周一颗心落了地,连忙迎上去:“小娘子!” 石牌楼集市。 张用进门禀报:“张法成似乎是去找人。” 似乎?裴羁抬眼,跟他的人都知道,他要查的事,从不要这些含糊猜测之词,怎么反而是办老了差事的张用,这么给他回禀。 张用心里一凛,自己也知道差事没办好,硬着头皮将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那些人对外乡口音很是警惕,我怕暴露身份不敢停留,便先赶着来回郎君。” 裴羁思忖着。没有放张法成进门,那么应当不知道张法成的身份,否则不敢如此轻慢。行事如此谨慎,那些邻居明显又都维护着,那么张法成要找的,很可能是个女子。唯有女子,才会对陌生男人深夜登门如此谨慎抵触,以至于邻居都替她担心。 明明只是与己无关的事,心跳却突然快到极点,裴羁觉得异样,猜不透原因,许久:“你可看见那应门的人是什么模样?” “不曾。”张用懊恼着,“去晚了一步,张法成堵着门我看不见,等他走了里面门也关了,到底连里头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应当是女子。”裴羁道。心口处贴着的铜钱似乎又开始灼烧,裴羁起身,隔着衣服摸一下,在越来越紧的呼吸中慢慢又松开。门外零零星星还有吃酒嬉闹的声音,如此古怪的感觉,今夜注定也是个难眠之夜,那么不如亲自走一趟,看看那让张法成深夜来访的,究竟是什么人。 街道上。 阿周跟在骆驼边,急急说着方才的情形:“……那人临走时说改日再来,我怕有什么事,所以赶着过来找你。” 苏樱直觉与今夜在节度使府的遭遇有关,皱眉思索着,随即听见康白的语声:“来人听着像是张法成。” 苏樱回头,他看着她,神色肃然:“叶师,此事蹊跷,不得不防。” 苏樱点点头,这两年里风平浪静,她以为找到了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里,却也免不了有风浪:“我明天去龙天寺找找方丈。” 龙天寺方丈圆觉,她先前画经变的时候曾见过数次,雇佣她画经变也是圆觉亲自决定的,虽然此事密不外宣,但能破除偏见雇用一个女子作画,她直觉圆觉是个豁达开明的高僧。龙天寺是张伏伽最信任的寺庙,通过圆觉将此事向张伏伽透个风声,若是张法成没有别的意思最好,若是有什么歪心思,张伏伽治家极严,自然会管束他。 康白猜到了她的打算,却并不能放心:“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张伏伽并不是每天都去龙天寺,即便圆觉答应帮忙,总也得找机会向张伏伽提起,而张法成一两个时辰前才见到她,立刻就打听到姓名住址找了过来,康白直觉他不会那么容易罢手。“要么叶师先随我到会馆避一避?” 粟特商贾遍布天下,国中各处多有同乡会馆,以供来往的粟特人歇脚、联络,离石牌楼集市不远便是沙州城的粟特会馆,他在粟特人中身份贵重,先前不住会馆,是怕给馆里主事添麻烦,但既然碰见了这事,那就必须过去一趟。 粟特人在西域人数众多,影响颇大,便是张伏伽也不得不高看几分,亦且会馆中常年有上百人停留,一旦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先带她在那里暂时躲避,等张伏伽这边梳通了关系,再回家也不迟。 苏樱犹豫了一下,躲避并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好汉不吃眼前亏。点点头:“好,多谢康东主。” 康白心下一宽:“那么我也搬去会馆,与你做个照应。” 有他在,张法成想来也会多几分顾忌,今日收拾一下搬过去,明天一早他便去节度使府拜会张伏伽,婉转提及此事,倒是比转托圆觉又方便些。“我随你回去收拾一下。” 听见苏樱带着歉意的语声:“今晚太晚了,还是明天吧。” 眼下已经是亥时,等她收拾完行装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康白白日里随着她劳碌了一整天,不好这么晚了继续叨扰。苏樱又道:“明天一早我去找你。” 康白顿了顿,猜到她心里的顾虑,想说他并不觉得叨扰,到底只是点点头:“好。” 摘下骆驼脖子下的金铃,又伸手将苏樱那匹的金铃也摘了:“今夜千万小心谨慎,要么我派几个人到你家门前守着吧?” 苏樱很快点头:“好,那就麻烦康东主了。” 康白心里一阵熨帖,她从不扭捏作态,知道情势不对,便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帮忙,这般洒脱,实在是少见。但也许,也是她愿意与他亲近呢。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半晌才道:“不必客气。” 四条街叶宅,前门。 裴羁赶到时夜色已深,纳凉的人陆陆续续回家睡了,街角零星还剩下几个小贩不曾收摊,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越是走近,心悸的感觉越明显,裴羁深吸一口气,蓦地想起白日里在河边时,也是同样怪异的感觉。 “就是那栋。”张用指着不远处一座宅院说道。 裴羁抬眼,是座沙州常见的民居,厚实的夯土墙刷成白色,高处一扇四角小窗,平平的屋顶刷成蓝色,影影绰绰,似乎晾晒着什么东西。夜风吹来,门前有灰黑的影子随风摇晃,是种的几棵石榴和无花果,果子已经熟透,夹在风里,幽甜的果香,另一边是一架葡萄,青枝绿叶中间,累垂着深紫的果实。 明明只是普通的民居,夹在众多宅院里根本看不出什么两样,可为什么,他只是远远看着,就已经觉得无法呼吸,那枚铜钱也像是着了火,烧得人片刻也不能安宁。 裴羁沉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窗户,里面是谁?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古怪的感觉? 后门。 苏樱轻着手脚下了骆驼,这里临着一条僻静小巷,白日里就没什么人,夜里更是万籁俱寂,她特意从后门走,也是防着张法成会在前门堵她。 康白抢先一步跳下骆驼,伸手轻轻在她腕上一搭,她稳稳地从驼背上下来,康白带她站定,立刻松手。指尖残留着她衣服的触感,是那条碎布头拼凑成的斗篷,边缘相接处还能感觉到细腻的针脚。 会不会是她自己缝的?她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极好,针线活想必也不在话下。但她这样的女子,自然该超脱一切俗世的羁绊,也未必会留心这些俗务吧。康白漫无目地想着,在夜色中看见苏樱开了锁,向他福身一礼:“康东主,明天见。” 心里猛地一空。到这时候才意识到是要分别了,康白上前一步,无数话翻腾在嘴边,待要说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到最后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话:“我把骆驼奴留下给你守门,等我回去再叫几个护卫过来,若是有事,立刻让他们通知我,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苏樱心里感激着,停在门前目送着他上了骆驼,他慢慢向石牌楼方向走去,没了驼铃响声,只有骆驼的蹄声踩着夜色,嗒嗒地轻响。 “快进屋吧,”阿周低声催促着,“外头冷。” 苏樱转身进屋,身后,康白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斗篷的一角在门内一闪,随即大门关上,看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康白久久望着,将方才碰过她衣袖的手指,拈了又拈。 屋里。呼,阿周吹亮火折子拿过油灯,“别!”苏樱急急止住,啪一下,合上火折子的铜盖。 前门。 小窗内微光一闪,裴羁紧走几步上前,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一条人影映上窗纸,那么熟悉,让人呼吸凝固,眼梢发着热,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但只是一瞬,微光熄灭,屋里恢复了寂静,也许方才那一下,只是错觉。 但已经够了,如今这难以压抑的强烈熟悉感几乎要让他疯狂。从前他并不相信这些所谓的感应,若是谁说能够感知到另一个人,他只会觉得荒唐可笑,无稽之谈,直到遇见了她,他曾经笃信的一切全都被打破,天翻地覆。 他是能够感知到她的,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他的命运已经与她紧紧纠缠在一起,这就是他的宿命。注定要因她喜,因她忧,注定他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要紧紧追随她。 快走几步来到门前,伸手正要敲门,张用连忙拦住:“郎君!” 裴羁抬眼,看见他眼中的警惕,让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是在异乡他地,他们是冒着风险暗访,一旦暴露身份,非但公事会平添无数阻力,甚至性命也会有危险。 他并不怕,但他肩上还担着河西十一州的军民百姓,私事,从来不能败坏国事。在公与私的交战中久久驻足,直到吴藏匆匆找来:“郎君,在张法成别院里找到了这个。” 裴羁伸手接过,借着远处最后一个摊贩的灯光,看见一长串陌生的姓名。 房里。 苏樱摸着黑慢慢往卧房里走去,轻着声音:“周姨,叶儿,今夜就不点灯了,胡乱洗洗眯一会儿,早晨咱们再收拾了去寻康东主。” 她怕张法成就在附近候着,不点灯,外面以为她没回来,或者还能省些事。 阿周和叶儿低低应了声,摸索着往净房里漱了口,很快睡下。 前门。 吴藏压低着声音:“别院上下服侍的都是吐蕃人,很警惕,我只抓住空子在书房找到了这个,账房那边看得紧,还没能进去。” 裴羁反复看着那张单子,十几个人名,名字后面写着数额日期,看起来应当是发放的钱数,除此以外不曾有备注,也看不出规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起来像是吐蕃人的名字,而且,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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