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急急勒马,从南向道路上硬生生折返。心脏砰砰乱跳,眼梢发着烫,声音都有些颤:“再找!” “前面还有一枚!”另个侍从叫道。 裴羁拨马赶上。不是向南,不是去私宅,这个方向,是往节度使府。不知张法成因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节度使府有张伏伽在,耳目众多,张法成至少会有些顾忌。 几乎要让他感激上苍了。加上一鞭,催得马匹如飞一般跑着,快些,再快些,他得立刻赶过去,找她。 *** 节度使府,偏厅。 康白来来回回踱着步,一向沉稳,此时却心如油煎,片刻也不能安生。门吏通报后已经过了两刻钟,府中灯火也亮了,看样子的确是传给了张伏伽,为什么这时候人还没出来? “急报!”隐约听见外面一声喊,康白急急走到门前,看见一个传令兵飞也似地跑进里面去了,康白紧走两步追出门外,那传令兵还在往里面跑,里头有小吏接住,问道:“什么事?休得喧嚷,惊扰了节度使。” “门上送来了这个,”传令兵双手捧上一张名刺,“说是人马上就到,快禀报节度使!” 小吏接过来一看,明显也是一惊,转身就往里面跑去,康白撤身回来,皱着眉头。看样子也有人像他一样夤夜到访,还是个大人物,是谁? *** 大道上。 裴羁飞奔而来,前面人影一晃,张勇飞身掠下:“郎君,宅中人是画师叶苏,张法成刚刚带她进了节度使府,康白追着去了。” 画师叶苏,取叶儿的姓,加上她自己的姓。是她。他终于找到她了。 加上一鞭,直冲到节度使府门前,一跃而下。 *** 节度使府,偏厅。 “康白呀,”身后传来张伏伽的声音,康白急急转身,张伏伽披着衣服正从后面走来,“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 康白连忙上前行礼:“康白见过节度使。” “坐吧,”张伏伽在榻上做了,皱着眉头,“说吧,什么事?” “圣人的千秋节水陆大法会,我奉命备办经幡,此事已经在光禄寺报备,画经幡的画师名叫叶苏,如今就在沙州城。”康白道,“不料法成将军刚才突然带走了她,我现在找不到人,没法向圣人交差,恳请节度使过问一下,容我将叶画师请回去。” “画师叶苏?”张伏伽听得糊涂,“法成带走她做什么?” 厅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请她为我作画。” 康白抬眼,看见了阿摩夫人,身后跟着张法成,又有两个侍婢一左一右夹着苏樱,一起走了进来。急急打量,她神色安详,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慢慢向他眨了眨,康白心上一块大石落地,余光里瞥见张伏伽站起身,向阿摩夫人道:“深更半夜的,怎么把弟妹也惊动了?” “法成听说这个叶画师画得好,请她来给我作画,”阿摩夫人看了眼康白,“没想到康家小郎君这么火急火燎就追过来了,怎么,怕我吃了叶画师不成?” 她身后,苏樱又向他眨了眨眼睛,康白定定神,躬身行礼:“康白不敢。只是圣人的旨意急迫,须得尽快请叶画师回去完成经幡才行。” “换个人吧,”阿摩夫人道,“她,我留下了。” 康白看见苏樱微微向他摇头,显然是示意他暂时罢手的意思,心中一紧。看来阿摩夫人是想要替张法成遮掩,所以才揽到了自己身上,苏樱是怕他顶撞了张伏伽,所以让他罢手,但,他又如何能放心留下她?阿摩夫人便是再慈悲,到底也是张法成的母亲,此事都肯替他遮掩,焉知将来不会纵容他做别的恶事? “弟妹想留,那就留下吧。”张伏伽没有在意,向康白摆摆手,“你回去吧,我到时候再给你找个好画师。” “请恕康白不能从命。”康白望着苏樱,心中暗道一声抱歉,“实不相瞒,叶师除了要奉皇命绘制经幡,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厅外,裴羁脚步一顿,急急按住心口。 厅中,苏樱吃了一惊,抬眼,康白一双微带蓝色的眸子正正看着她:“我还着急与她完婚,不能留她在此。”
第84章 “报!”通传的小吏到此时终于赶了过来, 气喘吁吁捧着手中名刺,“节度使,裴相到访!” 裴羁于此时, 迈步走进厅中。 然后, 看见了她。 四壁灯火照得通明, 场中似乎有很多人, 而他眼中心中, 唯有一人。苏樱。 是她。站在人群最后面, 满面震惊地望着他。 震惊么。让他在苦涩之中,生出感激。不是厌恶, 不是憎恨, 只是震惊。她对他如此慈悲, 再相见时, 总还肯给他留一分念想。 忘了今夕何夕,忘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一双眼紧紧望着她, 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直到张伏伽惊讶的声音打断了一切:“哪个裴相?” 消失的世界重又回来, 裴羁停住步子, 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苏樱,转向张伏伽:“在下, 裴羁。” 场中有片刻寂静, 随即张伏伽慌张着站起:“你是, 裴相?” 坐榻被他带动, 吱呀一声推开, 茶盏被袍袖带翻,扑一声水洒了出来, 有童仆慌张着上前收拾,张法成似乎很吃惊,拧着眉头走去近前,嘈嘈杂杂,所有人都在动,唯有苏樱一动不动站着,看着。脑中的空白散去之后,恍恍惚惚,只能想到一句话:他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 当地男人常穿的间色袍穿在他身上,似披风一般空荡,满庭辉煌的灯火照着他一身冷寂,萧肃疏离,似风中之竹,将折未折,让她心中陡然生出无数晦涩难言的滋味,慢慢转开了脸。 一别两年,以为再相见时会怒,会恨,会厌憎他阴魂不散再又追来,可此时,却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余光瞥见袍角一动,康白快步向她走来,府中的侍婢拦着不让他近前,他便站在几步之外,于袍袖底下向她微微摆手。 苏樱对上他同样晦涩的眸子,反应过来康白是要她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她此时,也只能按兵不动,因为她自己,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都聚在跟前,各色各样的目光打量着他,裴羁独立灯下,一双眼终是忍不住,又看了眼苏樱。 她低着头依旧站在角落里,被侍婢拦着不能走动,身边几步之外是康白,神色肃然,手臂下意识地张开,似乎随时都要冲过去护卫她。 方才康白是怎么说的?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还着急与她完婚。 谁的妻子?与谁完婚?赐婚诏书还在他怀里收着,御笔亲题,写着裴羁与苏樱的名姓,她还能是谁的妻子! 愠怒一霎时冲到极点,漆黑凤目冷冷向康白脸上一扫,康白似有觉察,抬眼向他一望。 目光相对,彼此都看出了绝不退缩之意,耳边传来张法成的质问:“你说你是裴羁,有何凭证?” “法成,”张伏伽急急拦住,“休得如此无礼!” 裴羁回头,漆黑眸光看过张伏伽,落在张法成身上。很好,就是这个人,敢深更半夜闯门劫持她,一度还准备带去私宅,杀人灭口。一撩衣襟,解下腰间紫金鱼符:“鱼符在此。” 双鱼图案浮凸,托出银钩铁画般的裴羁二字,旁边又以小字标注官职,张伏伽自己也有鱼符,一眼便认出鱼符是真,急急叱了声张法成:“还不快上前拜见?” 张法成堆上笑容上前见礼,张伏伽亦恭敬着叉手为礼:“裴相莅临,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忍不住偷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身量很高,五官端正,也许是因为太过清瘦的缘故,原本温润的眉眼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让人一望便觉凛然。这就是名满天下的裴羁?两年前诛杀王钦,扭转宦官专权困局的幕后智囊,这两年里辅佐太和帝重振朝纲,使天下有中兴之兆的年轻宰相?他为什么打扮成当地人的模样,又在深夜突然造访?张伏伽想不出答案,连忙让座:“裴相快请坐,请坐。” 角落里,阿摩夫人皱着眉,吩咐苏樱:“走吧,男人们办公事,你随我去后面回避一下。” 侍婢立刻上前拉人,苏樱没动,方才康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今天若是走不了,以后再想脱身就更难,忙道:“老夫人,我须得先跟康郎回去,等日后再来服侍夫人。” 康郎?裴羁心里突地一跳,与此同时,听见康白的回应:“夫人,我须得带我未婚妻子回去。” 康郎。未婚妻子。心中似有千万条毒蛇一齐啃咬,裴羁抬眼,灯火之下苏樱独自站在角落,脸上阴晴不定,但她看起来似乎,很好。 神清气爽,生机勃勃,从前总笼在眉尖的轻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种由内而外,自信舒展的姿态。还有从前,她的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脆弱的白,如今却是健康润泽的白,有一种阳光照耀,自内而外的透亮,让他突然想起一路行来时,屡屡在戈壁上看见的,当地独有的野花。长在石缝里,开在石缝里,映着阳光怒放,明艳无匹。裴羁猛地转开脸。心里如同锥刺一般痛苦,不甘,却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离开了他,她过得很好。 余光瞥见阿摩夫人皱着眉头,侍婢依旧死死拦住,康白不好跟女人动手,凝眉思索,裴羁在凝滞的呼吸中,一字一顿:“康白。” 康白抬眉,叉手为礼:“裴相。” 下意识地又向苏樱靠近一步,以身遮蔽。他不知道她和裴羁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她大约是不肯嫁给裴羁的,否则怎么会在裴羁功成名就,又求了赐婚诏书之后,隐姓埋名,躲在偏僻酷热的沙州?她不肯嫁,那么,他就会帮她,哪怕他要面对的,是裴羁。“裴相,许久不见。” 是啊,许久不见。整整两年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万没想到再次相见,她又多出了一个未婚夫婿,而且,是康白。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康白竟有这个胆子?这般,不怕死么。裴羁冷冷看着:“你因何事喧哗?” “非是有意喧哗,还请裴相恕罪。”康白直起身,“我来接我未婚妻回家。” 未婚妻。她如何是你的未婚妻!探手入怀,手指触到诏书凉滑的丝绢,裴羁又硬生生忍住,余光瞥见康白伸手向着苏樱:“过来,跟我回家。” 一霎时气血上涌,若是他敢碰她!却在这时,张法成一个箭步冲去拦住:“慢着!” 心中无限狐疑。先前康白几番拦阻,却只字不曾提过跟叶苏有婚约,怎么到了节度使府,突然便改了口?况且粟特人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轻易不与外族通婚,更不用说是康白这种身份高贵的王族后裔,娶妻更该是同族贵女才对,这个叶苏虽然极美,但一看就不是粟特人,如何能与他定亲?张法成打量着康白:“康郎君,你说叶苏是你的未婚妻,可有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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