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装打扮,与康白分开走,方才张用也是这么说的。苏樱点点头,在怅惘中想到,这大概,是裴羁的主意吧。 他虽然困在节度使府,但对于局势的判断和应对,从来都不会错,但她没想到的是,他竟肯把这件事,交托给康白来做。“好。” “叶师,”康白觉得她声音似有些喑哑,闷闷的,似带着无限怅惘,想问,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在踌躇中低着头,“是不是还有什么顾虑?” “没有。”苏樱摇摇头,余光瞥见架上的沙漏,才惊觉从张用离开到现在,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她竟一直就这么望着外面,怔怔坐着。 其实连外面的景致都丝毫不曾在脑中停留,仿佛想了很多,可细究起来,都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兴道坊后院的秋千,她高高荡起来,看见佛寺蓝色的琉璃瓦顶,小雁塔四角的铃铛。敦义坊那棵占据了大半个院子的合欢树,浓荫遮蔽下,来往的人都变成阴影的一部分。魏州城她曾住过的那间卧房,冰盆总隔在帘子外,从细竹的缝隙里,丝丝缕缕透进来的凉气。思绪纷纷乱乱,到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回到最初的裴府,她追着裴则出来,隔着帘子看见裴羁拿着帕子,轻言细语安慰着哭泣的妹妹。 这两年里除非是在梦中,否则极少去想,但其实点点滴滴,从来都不曾忘。 “叶师。”康白忍不住又唤了一声,还想再问,到底又没有问,目光顺着拼成花朵形状的琉璃小窗望出去,越过碧蓝色的琉璃瓦顶,看见极远处一点招展的旗帜影子,节度使府,就在那边。裴羁也在那边。 节度使府。 宴席摆在正厅,沙州城上下各级官员悉数到场,簇拥着张伏伽向裴羁敬酒,裴羁垂目,看见面前的酒杯是一只白水晶斗,一斗斟满,便是大半壶烈酒,若是众人挨个敬上一遍,无论如何,他今日也休想神志清醒地走出去。但这第一杯,是必须喝的。 裴羁举杯向张伏伽致意,随即一口饮尽,照了照杯:“我不胜酒力,后面便是以茶相代吧。” 张伏伽性子宽和,眼见那水晶斗极大,心里知道是张法成有意为难,便也没再勉强,侍婢上前奉茶,张法成忽地伸手拦住:“慢着。” 含笑说道:“河西美酒虽不如长安繁多,但葡萄酒也算是天下知名,裴相只饮一杯,如何能品出滋味?来来来,我给裴相斟满。” 拿起玉壶便要向酒杯中斟酒,裴羁伸手覆住杯口,淡淡道:“我酒量不佳,不能再饮。” “裴相莫非是嫌我们河西鄙陋,不肯与我们共饮?”张法成拿着酒壶不肯放,“今日裴相若不喝完这壶,就是瞧不起我们河西。” 他身后几个心腹校尉跟着嚷叫起来,张伏伽皱眉道:“法成,裴相不能饮酒,莫要勉强。” “伯父,”张法成连忙回头向他说道,“朝廷除了加赋税要贡品,对河西从来都是不闻不问,这头一回来人,连咱们敬酒都不喝,这不是瞧不起咱们河西,瞧不起伯父吗?” 心腹们七嘴八舌帮腔:“对,分明是瞧不起人!” “河西是咱们打下的,朝廷又不曾出力,凭什么骑在咱们头上还瞧不起咱们?” “咱们大郎君还在长安扣着呢,连咱们敬酒都不吃,算什么东西!” 叫嚷声越来越高,其他那些官员受了蛊惑,不免也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张伏伽觉得这些人说得有些过分,但又吃不准裴羁此来的目的,紧紧皱着眉头,一片喧嚷中,突然听见裴羁的语声:“天下十道,藩镇五十①,唯有河西不设监军,因为陛下言道,张节度忠心耿耿,为朝廷收复河西,历尽数年艰辛,上表来归,此番忠义天下无双,陛下信任张节度,是以河西,无需监军。” 语声清越,压倒喧嚷,张伏伽抬眼,裴羁幽深凤目越过众人看向他:“先前王钦弄权,加收赋税,索要朝贡,王钦伏诛后,陛下道河西戈壁荒漠,张节度治理不易,赋税由河西自定,亦且免去所有朝贡,陛下对河西,对张节度信任敬重之心,天下皆知。” 张伏伽心里热着,重重点头。虽然赋税费用这一块是张法成管着,但他每年总也要核查几次,裴羁说的不错,自从两年前王钦伏诛,朝廷便再不曾派监军过来,河西赋税从此自定,也不曾有人索要贡品,先前以为是地方偏远,朝廷又忙于清理王钦余党,无暇顾及,这么说来,竟是太和帝对他独一份信任吗?一时心潮澎湃,眼看张法成又要挑头,连忙喝住:“法成,裴相面前,休得无礼!” 张法成吃了一惊,悻悻闭嘴,裴羁目光环视四周,朗声又道:“我虽卑微,亦是天子近臣,得入政事堂,陛下命我亲身前来邀请张节度入京赴千秋节圣会,足见陛下对张节度敬重爱护之意,这番殊荣,天下无二。” 是啊,今年千秋节乃是太和帝四十三岁寿辰,太子应穆亲自主持筹办,他虽然听说办得盛大,但由宰相亲身邀请赴会的,他还从不曾听说过,果然是天下独一份的殊荣。张伏伽到此时再无疑虑,在激荡中向着长安方向举杯:“陛下如此爱护,臣必肝脑涂地,报效朝廷!” 一口饮尽,啪一下撂下犀角杯:“若再有对裴相不敬不重的,斩!” 张法成心中一凛,连忙退回座位,再不敢挑事,裴羁举起茶盏,向张伏伽致意后,慢慢饮尽。从目前几次接触来看,张伏伽性情宽和,心怀忠义,似乎并不像是与张法成同谋,那么接下来的策略,便是剥离张伏伽和张法成,一边调查账目内情,一边将此事透给张伏伽。 厅后,阿摩夫人悄悄退开,叫过侍婢:“叫二郎君过来。” 正厅,丝竹管弦声恰在此时响起,一队舞姬轻纱红绫,舞蹈着涌进厅中,张法成一个眼色,领舞的两名美姬会意,一左一右舞到裴羁面前,似一双穿花蝴蝶,只在裴羁身边翩迁,举手投足之间纤腰赤足,肤光耀眼,张法成眼见裴羁端然跽坐,目光不曾有丝毫流连,心里不觉冷笑,装,让你装,待会儿这些美人上前投怀送抱,不信你不动心。 身后侍婢上前斟酒,低声道:“老夫人请二郎君过去一趟。” 张法成起身,推说更衣,快步向厅后走去,余光瞥见那最美的舞姬娇娆着向裴羁怀里倒去,张法成连忙停步,脸上都已经堆起了冷笑,却见裴羁皱眉闪开,将酒案向身前一拉挡住,舞姬扑了个空,摔在酒案上,众人都忍不住发笑,张伏伽沉着脸道:“退下吧。” 那舞姬红着脸,粘着一身吃食退下了,侍从连忙上前换盘盏,张法成咬着牙离开,忍不住啐了一口,装,让你装! 厅后,阿摩夫人迎上来:“裴羁不是酒色之徒,你别再弄这些了,没用。” “我就不信他没有一点破绽!”张法成咬着牙,“等我再想办法。” “我看他的破绽,只怕是那个叶苏,”阿摩夫人沉吟着,“从头到尾,他只对叶苏不大一样。” 但他进府以后,又从不曾问过叶苏,也不曾让人去找,阿摩夫人也有点吃不准:“你可弄清楚他怀里藏着什么了?” “他穿衣什么都是自己动手,从不让别人碰,还没机会查。”张法成恨恨道,“昨夜去石牌楼那边也没找到他的人,他难道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就来了?” 昨夜冲去石牌楼客栈,只找到了裴羁留在那里的一个马夫,在客栈问了一遍,谁都不清楚这位长安来的客人到底带了多少人同行。阿摩夫人思忖着:“此人狡猾缜密,必定在城里藏了人手,你让人去城中各处搜搜,尤其是廿六条那边,那里是中原人聚居的地方,凡是长安口音这两天到的,统统抓起来。” 虽然裴羁软禁在府中,大头拿住了,但就怕他还留着援手,到时候万一救走了他,又上哪儿去找? 入夜后,廿六条集市。 此处是沙州城中原人聚居之地,到处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原面孔,藏身其中,不会太扎眼。吴藏压着帽檐快步走进客栈,推门向宋捷飞一拱手:“宋员外,查到了名单上的一个人。” 宋捷飞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在张法成私宅找到的那份吐蕃女人名单,连忙问道:“是什么人?” 这一天里他从最初的忐忑慌乱,到如今慢慢定下心来,准备担负起独自查案的重担。裴羁眼下被困在节度使府不能脱身,张用、吴藏这些人哪一个都是跟着他多年的老人,经验资历都比他老,裴羁竟放心把他们都交给他来指挥,宋捷飞既觉得压力,又有被充分信任的感动,但是冲着裴羁对他这份信心,他也一定要把差事办好。 吴藏上前,指着名单上一个名字:“这人曾经是阿摩夫人的侍婢,后来嫁给了张节度的侍从,如今她丈夫是城南门的守城主官,她两个儿子都是城南门的卫士。” 像这种侍婢放出来嫁给侍从的情形并不算罕见,宋捷飞一时想不通其中的诀窍,沉吟着说道:“难道是她家里有什么困难,阿摩夫人记着以前的情分,接济接济她?”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对,这么多人列在同一张单子上,显然情形是相类似的,总不能全都是阿摩夫人接济过的吧?况且接济从前的侍婢也不是什么机密要紧事,为什么要藏在张法成的私宅呢?宋捷飞百思不得其解,许久:“你让我再想想。” 再想想。若是换了裴羁,会怎么做?但裴羁乃是不世出的英才,无一事不在掌控之中,他又如何能及?宋捷飞苦苦思索,不多时便冒了汗,听见吴藏又道:“我刚刚又去了趟张法成的私宅,那边防范得很紧,找不到账房。” “知道了,我想想。”宋捷飞极力镇定着。该怎么做?找不到账本,这案子如何查起? 节度使府。 张用在黑暗中低声禀报:“查到名单上有个女人是阿摩夫人的侍婢,如今是城南门守城主官的妻子,两个儿子都在城南门做护卫。” 城南门毗邻吐蕃地界,阿摩夫人是吐蕃人,这侍婢的名字也是吐蕃人。阿摩夫人在城中素有贤德之名,但张法成暗地里做了这么多恶事,她身为母亲,难道真的一无所知?裴羁抬眉:“让吴藏从城南门入手,查查名单上还有没有其他人跟城南门守卫有关系。” “是,”张用答应着,“吴藏又去了城南私宅,没找到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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