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透过半开的窗户,裴羁沉沉看着。 她还在跑,灵巧敏捷,拣着车辆货物的空隙里穿进穿出,利用这些天然的屏障挡住卢元礼,一点点与他拉开了距离。卢元礼眼下已经不笑了,挥刀乱砍着一切碍事的东西,刀锋带到了城门的守军,惹得几个军士火起,拔刀拦住,嚷叫起来。 他果然不曾看错她,她狡诈机变,没有路,也要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 必得让她走投无路,她才肯如他所愿。 *** 身后的争吵撕闹看看变成打斗,苏樱加上一鞭,青骢马一跃跳过路口,如激射的箭,疾疾奔向城内方向。 今夜注定是走不了了。眼下已经无暇去想卢元礼是怎么找到她的,只能尽力往横道和天街去,那里是城中交通要道,街使带着武侯时时巡查,只要有外人介入,总能争得一线生机。 “站住!”身后喊声又起,卢元礼摆脱军士追了上来,先前的笑容已经变成了怒,“苏樱,你找死!” 怒到极点,想要她的心,亦是前所未有的强烈。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对他,猫儿不听话,玩闹几下固然有趣,若是闹得失了分寸,就得狠狠教训一番,逼她听话才行。 弯弓搭箭,高喝一声:“站住,否则我就放箭了!” 她没有停,催着马飞快地跑着,卢元礼用力拉开弓弦。 *** 裴羁看见箭矢的尾羽破空而出,在头脑尚未来得及做出决断之前,已经呼喊出声:“拦住!” 身边弓手应声而出,此时理智已然回归,裴羁欲待阻止,终是垂目。 *** 苏樱听见羽箭破空而来,不祥的风声,躲已经来不及,只能极力向马背上伏低身体,黑暗中似有人叫,模糊着听不清楚,直到当当两声响,一前一后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两支箭将卢元礼的箭撞飞落地,紧跟着一人从墙头跳下:“姐姐!” 苏樱抬眼,借着远处城门上的火光,看见卢崇信苍白的脸,他飞跑着来到近前,一把抓住辔头:“姐姐别怕,我来了。” 嗖嗖嗖!连绵不绝的响声中,无数羽箭从坊墙上射向卢元礼,卢元礼在叫,高声唤侍从过来帮忙,卢崇信挡在马前拦住道路,苏樱走不得,急急催促:“你先让开,我得回崔家!” “姐姐跟我走吧,”卢崇信死死抓着辔头,心中苦涩到了极点。她要走,却一个字也不曾跟他说,若不是这些天他一直牢牢盯着卢元礼,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以后我守着姐姐,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去处,从今往后就只有他们两个,她再不能抛下他了。 身后,卢元礼大叫一声,肩膀上中了箭,挥刀冲向卢崇信:“贱奴,竟敢暗算,我杀了你!” *** 灯火幽暗处,裴羁遥遥望着。 方才那脱口而出的一句,不在他预料中。 他不该拦着卢元礼,那一箭射的是肩膀,卢元礼只是想弄伤她,让她没法再逃,束手就擒。这情况对他有利,卢元礼早一时逼她到绝地,他就能早一时现身,结束这一切。 可他竟然不假思索,命人拦下了那箭。他的心魔,远比他所了解的,更要深重。 *** 场中形势又是一变。 刘武带着人马赶到,张弓引箭,与墙头上卢崇信的人对射。卢元礼得以喘息,咬牙拔出肩上箭,扣上弓弦,血淋淋地向墙头射去。 他是猛将,箭无虚发,苏樱听见一声惨叫,墙头一个弓手应声落地,头破血流,显见是活不成了。血腥味瞬间密布夜空,惨叫声、落地声连绵不断,卢崇信的人就快抵挡不住了,可他依旧死死挡在马前不放她走,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直盯盯看她,疯狂,执拗。 这个疯子。被他缠上,和被卢元礼缠上,也难说哪个更坏。苏樱伸手,轻轻握住他攥着缰绳的手:“我跟你走,可是大兄不会放过我们的,怎么办?” *** 裴羁幽冷目光落在她握住卢崇信的手上。 有什么情绪丝丝缕缕钻出来,如毒蛇啃噬心脏,让人片刻难安,就如当初他看见她指尖纤纤,点在卢元礼心口,就如他隔着洞口的细竹,看见她踮起脚尖,亲吻窦晏平。 是妒忌吗。陌生,可耻,他牢牢把控的人生里,从不曾体验过的情绪。 *** “姐姐,”卢崇信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脑袋里嗡鸣着,听不见声,看不见人,全世界就只剩下一个她,“那么,我就去杀了他。” 松开缰绳握住她,十指相扣,她柔软的手带着幽香,没有一丝间隙地在他手心里,余光瞥见卢元礼冲了上来,卢崇信急急松开苏樱,呼哨一声。 坊墙后应声跃出几个黑衣人,上前拦住卢元礼,卢崇信拔剑加入,又回头叮嘱苏樱:“姐姐先躲躲,等我。” 脖颈上一凉,卢元礼的刀锋近在咫尺,卢崇信堪堪躲开,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看见青骢马飞驰的背影,她走了,在他与卢元礼性命搏杀的时候,丢下他,走了。 夜幕已经完全降下来了,黑漆漆的找不到方向,卢崇信喃喃的:“姐姐。” “贱奴!”卢元礼一刀劈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配!” 躲闪不及,正正劈在前胸,卢崇信挣扎着倒下。贱奴,他们都是这么叫他的,打他的时候。只有她不曾。她会唤他的名字,会给他包扎伤口,还会在黄昏落雨的时候,轻声细语跟他说话。 这世上只有她肯对他好,可她如今,不要他了。 苏樱催马狂奔,越过群贤坊,越过西市。长安城的街道横平竖直,连个能躲避的岔路都少,不知卢崇信能拖住卢元礼多久,不知叶儿此时,又到了哪里。 前面道上蓦地亮起灯火,一簇人马持杖而来,苏樱认出是巡夜的街使,扬声叫道:“使君救我!” 声音娇细,在暗夜里听来分外悦耳,街使急急抬头,见一个胡女骑着马飞奔而来,灯火照出她平庸的容貌,却是糟蹋了一把好嗓子。吩咐道:“拿住她。” 几个武侯上前拿人,苏樱急急说道:“胜业坊崔郎中府,有劳诸位……” “慢着!”身后一声高喝,卢元礼催马而来,老远便高高举起鱼符,“右金吾卫将军卢元礼,她是我家逃奴,我来拿!” “我不是,”苏樱忙从袖中取出过所,映着灯火明晃晃地照着,“我是水部郎中崔琚的甥女苏樱,今日出城还乡,横遭卢元礼阻拦,乞请使君送我回家,我舅父定当重谢!” 过所上字迹清楚,写着苏樱名姓,街使没听过水部郎中崔琚,但卢元礼,长安城谁不知道他?蛮横跋扈,岂是讲道理的人?虽不知道他与这个胡女有什么纠葛,但一个小小街使,有几个脑袋敢管他的事?当下使了个眼色,几个武侯会意,转身往另个方向走去,就好像根本不曾看见过一般。 “好妹妹,”卢元礼大笑起来,“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话音未落,青骢马一跃而起,向着暗处疾驰而去。这不听话的猫儿,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卢元礼催马赶上,按着鞍桥一跃跳到苏樱身后,胳膊一伸,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还想往哪儿逃?” *** 裴羁冰冷目光,落在卢元礼搂抱苏樱的右手上。 那种毒蛇啃咬的感觉又来了,陌生的怒意几乎让人失去理智,想要将卢元礼立时毙于剑下。 “郎君,要动手吗?”张用忐忑着问道。 裴羁沉默着,半晌:“再等等。” 再等等,等她山穷水尽,等她来,求他。 *** 青骢马踢跳着腾跃,仍然无法将入侵者甩下去,卢元礼紧紧搂住,伸手向苏樱脸上一抹,黄黑的粉末抹掉,露出内里白皙的肌肤,雪肤花容,摄人心魄:“弄得这么丑,给谁看呢?” 苏樱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他肩上箭伤淌着血,手上也有,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鼓胀坚硬的肌肉带来的压迫,苏樱嫣然一笑:“你这么凶做什么?” 卢元礼又看见她的笑,妩媚,娇俏,像带着钩子,死死勾住他的心脏,那种无法呼吸的怪异感觉又来了,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谁叫你不听话?” “我怎么不听话了?”她笑靥如花,转身向他,忽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 裴羁看见冷光一闪,自胡服紧窄的袖子里,逼近卢元礼的脖子。 他以为她的匕首是障眼法,原来,不是。 原来她买下匕首之时,就决定了将来必要之时,用来杀人。 *** “妹妹这下可该跟我回去……”卢元礼话没说完,后颈上猛地一疼,抬眼,看见苏樱冷冷的目光。 头脑还没反应过来以前,身体的本能已经让他循着疼痛来处用力一推一拧,虎口攥到柔腻的肌肤,听见苏樱低低的痛呼,当一声,沾血的匕首落地,卢元礼目眦欲裂:“你想杀我?” 那样笑着,那样搂着他,软玉温香尽在怀抱,却原来攥着匕首,想取他的性命! 苏樱挣扎着,挣扎不开,手腕痛得钻心,失了匕首再没有别的武器,便用空着的左手,向他眼睛上用力抓去。 卢元礼急急闪开,脖子上伤口不深,她力气终是太小,不可能杀死他,此时惊诧混合着暴怒,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诱惑,让他一掌将人拍开,又一把将人拽回,按进怀里,恶狠狠吻下去。 *** 裴羁重重一挥手。 *** 苏樱拼命挣扎着,卢元礼的脸是一瞬间逼近的,嘴里带着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气味,热烘烘地扑在脸上:“妹妹。” 苏樱左右躲闪,又被他狠狠捏住下巴,他拇指上带着厚厚的茧子,一下一下揉搓她的唇:“好妹妹。” 这般狠毒,这般诱惑,这般让人想杀掉,又想抱紧了握住了,狠狠占有的,苏樱。 低头,嘴唇就要触到她的唇,后心里突然一疼。 苏樱听见卢元礼的叫声,感觉到他骤然松开的束缚,来不及看,来不及想,拼尽力气推开,跳下马背。 踉跄着几乎摔倒,又咬牙站起,不远处仿佛有人声响动,不知是否听错,不知来的是谁,但此时此刻哪怕是根稻草,也都得紧紧抓住。 向着响动处拼命跑去,身后蹄声凌厉,是卢元礼,带着伤淌着血,飞快地迫近,更远的地方是他的手下,持刀举火,照出一小片模糊的光,于是苏樱看清了她要去的方向。 是一辆小车,漆黑车身与暗夜几乎融为一体,几条人影从车边掠入暗夜,苏樱认出了其中一个,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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