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空了,裴羁怅然若失。帕子还握在手里,湿漉漉的沾了她的泪,她背转身抬着袖子,是在擦泪吧,她事事都讲究,可方才哭成那样,居然连条帕子都不曾带在身上。重又将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苏樱没有接,拿袖子细细擦干了,又将散乱的头发整了整,应当不那么狼狈了吧,这才转过身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裴羁再没料到她哭完之后说的竟是这个,顿时哑口无言。思绪飘忽着,想起裴则若是犯错挨训,哭了时固然要他抚慰,哭过后也多半是不肯认错的,又想起上次她哭的时候是窦晏平刚回来那天,她拿捏着时机分寸,掉着泪求他不要把实情告诉窦晏平,哪像此时这般狼狈。 但此时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弄花了,双眼红肿,怨恨倔强的她,也许才是她难得一见的真面目吧。 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慢慢起身:“你早些睡吧。” 推门出去,唤过婢女:“打水给娘子净面。” 侍女捧着银盆巾栉进来,苏樱低头挽袖,细细洗去脸上脂粉和泪痕。 方才短暂的失控已经过去,空荡荡的心里慢慢平复,重又思虑起当下的困境。她没有弄错,裴羁对她,的确有几分留恋,否则不会那么轻易放过风筝的事,更不会像安慰裴则那般,耐心安慰着他。 他是极难对付的,哪怕对她有留恋,还是能干脆利落地压制,让她毫无还手之力,但,只要他对她不一样,她就一定能找到他的弱点,摆脱他。 耐心点,再耐心点,这座囚笼,她能打破的。 裴羁出来院子,趁着暮色往书房行去。 已经接连数日犯夜,今夜的确应该留下一次,免得频繁夜行引人注意,再者还有卢元礼,受了卢崇信的撺掇一直试图跟踪他,虽然威胁不到他,但实在可厌。 进门掌灯,解了外袍一看,衣领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口脂,那么上次沾到的那些,也许只是无意。 毕竟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带着算计。今夜的她就跟以往都不相同,让他隐约窥见了她的另一面,说不出是欢喜,还是烦扰。 袖口上还站着她的泪,胸口也有,湿湿的攥在手中。裴羁合衣在榻上躺下,蓦地想起说要留宿时苏樱瑟缩惊讶的脸,在昏暗中轻笑一声。 原来她也会怕。怕他动她么。他不是不曾想过,看情形罢了,眼下似乎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她怕成这样,那么这件事,她跟窦晏平,一定不曾做过吧。 再过两天,窦晏平就该收到簪子了。 锦城驿。 入夜时窦晏平睡不着,披衣起身,隐在夜色里信步走着。 他是四天前到的此地,原说休息一晚就赶往李璠的治所梓州,谁知周穿突然感染风寒,不得不进城医治,行程因此耽搁到如今。这几天里一直不曾收到梓州的消息,窦晏平心急如焚,也不知眼下那些牙军与李璠是否和解?离开长安已经半月有余,他寄回去了六封信,却只在刚动身时收到过苏樱一封信,心里实在担忧,原想着尽快解决这边的事回去找她,却因为周穿这一病,不知又要拖到几时。 窦晏平停住步子,不行,不能再拖了,即便周穿不能去,他明天也得启程了,多耽搁一天,苏樱那边就多一分变数。 却忽然看见原本周穿住的院子里灯亮了,两个人偷偷摸了进去。窦晏平只怕是贼,连忙跟过去隐在门外一看,却是周穿的侍从,正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东西,口中说道:“快些找出来送过去,要是误了事,御史肯定要发落。” 另一个人发牢骚:“既是这么要紧的物事,怎么都跑到梓州了才想起来落在这里没带?那些人怎么办的事,尽折腾咱们跑腿。” 到梓州了?谁?窦晏平吃了一惊,眼看他们翻出一个匣子要走,连忙现身:“等下,谁去梓州了?周御史吗?” 侍从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他,又支支吾吾不肯说,窦晏平沉了脸:“我是圣人亲自指派来的,若是耽误了正事,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待得起?说!” 侍从这才说了实话:“是周御史,他已经到梓州了。” 那为什么要装病骗他留在锦城?窦晏平心下一沉:“为何要瞒着我?” “是郡主交代的,说梓州太危险,让小将军留在锦城,”侍从吞吞吐吐,“御史也是不得已。” 窦晏平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来人,窦约!” 窦约飞跑着来了,窦晏平急急吩咐:“你连夜回长安去找苏娘子,一有消息即刻报我,快!” 心里有模糊的猜测,也许母亲不止暗地里安排了这一件事,也许苏樱这么多天没有消息并不是偶然,也许他来这一趟,根本就是个圈套。 窦约飞跑着走了,窦晏平定定神。窦约再能干也只是个侍从,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事,窦约未必能够解决,最妥当的,还是他亲自回去一趟。翻身上马,要走时心里一动,转头问那两个侍从:“梓州那边情形如何?” “我们来的时候火并了一场,牙兵死了两个偏将,带人围了节度使府,”侍从道,“城中大乱,周御史带着圣旨也挡不住,我们差点没能出来。” 窦晏平急急勒马。
第31章 五更时分, 裴羁起床洗漱了,正要吩咐摆饭,侍从端着一盏茶进来道:“郎君, 苏娘子命人送来的。” 清茶, 不加盐, 不加果饵, 因是早晨, 是以茶烹得并不十分浓, 淡淡的只是带些茶香,清澈的汤色。裴羁接过来, 慢慢抿了一口。 是她烹茶的滋味, 阔别两年之后, 于这个清晨, 再次尝到。 放下茶盏起身,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迈步向苏樱房里走去。 晨光熹微, 梨花落尽,枝叶间藏着极小的绿果子, 不知什么鸟雀藏在枝桠间吱吱喳喳叫着, 裴羁透过窗户,看见苏樱独自坐在窗下吃饭。食案上摆的吃食并不多, 一碗粥, 两个小菜, 一角饼, 一只白玛瑙缠丝盘子里放着一小堆草莓, 红艳艳的带着水珠,看上去极是诱人。 他昨日让人送来的, 眼下还不是草莓的季节,这些是骊山温泉附近的暖房里种出来的进上之物,他得了之后给杜若仪和裴则分了些,剩下的便都送到她这里来了。裴羁迈步进门。 “阿兄来了。”苏樱连忙放下筷子站起,“快请坐。” 裴羁顿了顿,当着人前,她不叫哥哥,改叫阿兄了。反而让那声哥哥,分外有了暧昧的意味,让人不觉想起暗夜之中,她握在他手心的脸。 慢慢走到案前,她脸上带着笑,潋滟的容光,殷勤捧过茶盏:“阿兄请用茶。” 裴羁没有接,任由她放在案上。她昨夜哭成那样,他原本有些担心她不曾恢复过来,没想到已经言笑晏晏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案边落座,她殷勤又问道:“阿兄可曾用过朝食?” 离得近,看见她精致妆容底下微微有些浮肿的眼睛,也许昨夜他离开之后她还在哭吧,眼睛肿成这样。让他突然意识到,她什么都可以算计,哭过之后立刻又能对他笑,未必真是生性凉薄,也许只是这样,生存更容易些吧。 毕竟前些天去韦家寻杜若仪的时候,连他一个成年男子都觉得有些微微的怪异,她这些年随着崔瑾辗转各家,其中的艰难应当更是数倍。 声音不觉便放轻了些:“不曾。” 苏樱窥探着他的神色,能感觉到他的松弛和随意,比起前些日子的喜怒无常,此时的他平静祥和,让她不觉想起昨夜那个轻轻拍着她的裴羁。但也许,只是因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不可能像夜来独处时那么肆无忌惮吧。 试探着问道:“那么一起吃吧?” 裴羁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苏樱知道,他是同意了,早晨送那盏茶便是试探,他肯来,多半也是愿意的。连忙吩咐侍婢:“把郎君的饭送到这里来。” 挨着他坐下,他似是有些意外,长眉微微一抬,审视地看她,苏樱下意识地挪开些,心里紧张着,从昨夜之后,她对他的畏惧又深了一层,此时心怀鬼胎,更觉得怕,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了。 但,他是留恋她的,他有弱点。 定定神,脸上露出羞怯,低声道:“我坐阿兄旁边,给阿兄布菜。” 裴羁又看她一眼,两个人的情况多是对坐,像她这般紧挨着他的坐法却是少见。直觉她是在算计着什么,但此时整个人有种极少见的散漫松弛,便也不去跟她计较,毕竟她再多算计,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饭还不曾送来,苏樱伸手拈起一个草莓,剥去果蒂双手奉给裴羁:“阿兄尝尝这个,很新鲜。” 指尖纤纤,如倒垂的花,嫣红的草莓便是蕊,这一刹那裴羁突然极想就这么低下头,就着她纤纤玉手吃下去,下一息终是压下冲动,伸手接过。 草莓新熟,吃起来是微微的酸,口感并非上佳,然则香气极佳,充盈满口,使人留恋。刚刚吃完一个,她又剥了一只送过来:“阿兄再吃一个吧。” 只有这七八个,她看起来喜欢,便留给她吧。裴羁摆摆手,指尖染了草莓浓郁的香气,和着她身上馥郁的蔷薇水香气,说不出的微醺感觉。昨日里他曾觉得那蔷薇水香得有些闹,此时闻得习惯了,又是别一种滋味。 门帘子一动,侍婢捧着食盒进来了,苏樱起身接过,吩咐道:“退下吧,我来摆。” 先奉上牙箸,又将菜蔬取出来摆好,小小的食案一点点填满,略略慌乱的心绪此时也渐渐安稳。在裴家那一年多她从不曾与他一道用过饭,他厌恶她们母女,从她们进门后基本都避开了,她对他口味的了解还都是从前所知的一星半点,也不知近来有没有变。 盛一碗粥奉上,放软了声音:“我亲手做的,阿兄尝尝吧。” 裴羁低眼,看见碗里熬得浓稠的杏仁粥,微黄的颜色,微微苦涩的杏仁香气。他是经常吃这个,她从不曾与他一道用饭,难为竟然知道他的口味。 让他再次意识到,她这般细致妥帖、察言观色的功夫,大约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所练就出来的吧。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默默吃着粥,她也在吃,吃两口便放下,又给他布菜。她吃得极少,总共也就半碗粥,几口青菜,那角饼吃了一口便不吃了,难怪她比从前消瘦许多,素衣的领口底下,微微露一点纤细的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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