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落平阳,就连那两个猪狗,都敢骑到他头上了。 女监就在前面,卢元礼隔着小窗一看,空荡荡的没有人,叶儿没在里面。高声问道:“叶儿呢?” 狱卒在远处坐着,懒洋洋应了声:“走了。” “走了?”卢元礼登时大怒,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耶耶没发话,谁给你们的胆子放她走?” 当,手杖掉在地上,狱卒也不怕,不紧不慢答道:“魏博节度使派人来要走的,你要是不服,你跟上头的说去。” 魏博节度使田昱,河朔三镇里最横的一个,河朔三镇又是天下节度使最横的三家,其他节度使都是朝廷任命,这三家,却都是自己做主,定了是谁就是谁,过后跟朝廷说一声罢了。 是裴羁干的,他在魏博混得不差,田昱对他言听计从。卢元礼松开手,啐一口带血的唾沫。 让他跟哪个上头的说去?丁忧之中,又断了手,几次求见王钦都说没空,就连李旭,从前称兄道弟亲热得很,现在也懒得再敷衍他了,落魄,原来是这般滋味。 都是她害的。苏樱,苏樱。等他抓住她。 “大哥,”身后鬼魅一般,卢崇信苍白着脸闪出来,“必定是裴羁要走的叶儿。” “关你屁事?”卢元礼骂道,“贱奴,滚!” “我怀疑姐姐在裴羁手里。”卢崇信凑近了低着声音,“裴羁近来行踪诡秘,很有可能私下把姐姐藏起来了。” “你说什么?”卢元礼拧着眉,裴羁?怎么可能!他们又没有瓜葛,况且如果是他带走了苏樱,以他的权势手段,不是早该给苏樱正名了吗,怎么可能让苏樱至今还顶着个逃犯的名头?“少跟我放闲屁,滚!” “大哥想想,除了裴羁,还有谁有可能带走姐姐?还有谁有能耐从大哥手底下抢人?”卢崇信耐着性子解释。心里既恨他愚蠢,又恨横街那夜没能杀死他,只是经过那夜自己的人马折损了大半,身上又带着伤,裴羁势大,若不跟他联手,如何能对付裴羁,找到苏樱?“裴羁从那夜之后几乎夜夜晚归,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盯了几次都被他的人甩掉,如今他又要走了叶儿,不是他,还能是谁?” 说得卢元礼也有些疑心起来,虽然裴羁不太可能看上苏樱,但也许是裴道纯的主意,毕竟裴道纯多情得很,这几天为着叶儿前后奔走,着实可笑。“你想怎样?” “我帮着大哥一起找,大哥盯着裴羁,弄清楚他夜里去了哪儿,我盯着裴道纯和叶儿,”卢崇信道,“如果真是裴羁干的,我帮大哥一起杀了他,不过还求大哥千万留着姐姐的性命。” 卢元礼冷哼一声。如果是裴羁干的,自然要杀了他报断手之仇,可是苏樱。这些天他翻来覆去想着,对她的恨意比对那个断他手的人还深,可杀了她?又怎么舍得。 必要玩够了,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每天跪在他面前,竭尽全力讨好他:“再说吧。” 卢崇信松一口气:“那么我先去哨探着,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大哥。” 出得门来,下意识地望向裴家的方向。他并没有抓到什么证据,只是长安城与苏樱有关系的就这么多人,除了裴羁,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单凭这一条,就够了。 他连日跟踪裴羁都没能摸到边际,如今有卢元礼这蠢物出头吸引裴羁的注意力,他就能躲在背后方便行事。裴道纯显然是不知情,否则不会到处忙乱,不过裴家,还有别人。 他会找到她,这世上这么多人都对她不怀好意,这么多人都想害她,他会把她藏起来,好好保护她。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弄丢她了。 翌日。 裴羁散朝回来,独自在坊门外的鼓楼上凭栏眺望。 梨花落尽,绿叶成荫,长安城诸多坊市如同棋局①,一时尽收眼底。裴羁的目光落在两条街外粉墙灰瓦的院落,庭中乌桕遮出荫凉,隐藏在一大片形制相似的房舍之间。 那是她在的地方。白日里不方便过去,这几天来不知不觉,他已养成习惯,总会在散朝时登高眺望,看上一眼。 “裴舍人,”远处有人叫,裴羁垂目,崔思谦在楼下向他行礼,“听说叶儿在贵府,我想见见她,不知是否方便?” 裴羁顿了顿,余光里瞥见别院乌桕树新绿的枝叶旁边,蓦地升起一点明亮的樱红色。 是只风筝。她在放风筝。
第29章 风突然大起来, 风筝飘飘摇摇,细细的线绳飘荡着往乌桕树枝杈间去,苏樱仰头望着, 随口向侍婢说道:“这棵树有点碍事, 但愿别把绳子挂断了。” 帕子垫着手, 握着风筝线使着巧劲儿一扯, 绳子的一段果然缠上了枝杈, “哎呀, ”苏樱轻呼一声,“缠到树上了!” 装作着急的模样用力扯了几下, 线绳是先前偷偷磨过的, 细细的只连着一点, 此时大风吹着, 枝杈拽着,她再极力拉扯着,线绳勾在枝子上缠死了, 苏樱只觉得手里突然一轻,风筝线断了, 那只小小的樱红色风筝飘飘荡荡, 被风吹着推着,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苏娘子, ”张用匆匆从外院赶来, “还是莫要放风筝吧, 不大妥当。” 裴羁交代过, 万万不能让外面人发现她的行踪, 虽则他看不出放风筝有什么风险,但本能地觉得还是谨慎些好。 “怎么, 连放风筝都不行么?”苏樱笑着看他一眼,“我阿兄可不曾说过不能放。” 虽则笑语盈盈,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嗔怪,又拿裴羁来压他——裴羁如今三天两头往这边跑,他就不曾见过裴羁对谁这般上心过。张用不敢坚持,放软了态度:“或者我再问问郎君的意思?” “好,你问吧,如果我阿兄说不行,那么我以后就不放了。”苏樱笑着拿帕子擦擦手,“眼下我可是要继续玩了。” 半夜里做了那个噩梦之后她就没敢再睡,趁这功夫做了三四只风筝,裴羁通常日暮时才来,还剩下几个时辰,足够把剩下的几只都放出去了。 风筝上有她写的字,画的画,若是被人捡到了,若是机缘巧合,也许外面的人就能发现,她在这里。 鼓楼。 风筝樱红色的影子被风一刮,连着几个筋斗一路栽下来,飘飘摇摇向坊间的大道落去了,裴羁快步下楼,崔思谦急急迎上:“裴兄可有舍表妹的消息?叶儿有没有说过什么?” 这些天里他除了应付卢元礼的官司,几乎全副精力都用来寻找苏樱,只是任凭他怎么找,苏樱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丝毫线索也无。昨日今日御史台都没再叫他们过去问话,崔琚托人打听了才知道叶儿已经出狱,李旭如今手头有了别的案子,也暂时搁置此案不再审理,让他心里生出希望,急急忙忙来找裴羁商量。 “无有。”裴羁叫过侍从,“带崔郎君去见叶儿,就说是我答允过的。” 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飞快地走了,崔思谦唤了几声裴兄没得他回应,想起方才他语气似乎有些生硬,莫非还是记恨崔瑾,不想与他攀谈?然而他肯允准他见叶儿就好,那天叶儿是跟着苏樱一起逃的,细细问问叶儿,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侍卫上前请行,崔思谦拍马跟上,点头道谢:“有劳你。” 两人两马往裴府去了,另一边裴羁快马加鞭,向着方才风筝坠落的地方奔去。 上次见她放风筝,还是她算计窦晏平的时候。她从不做无用之事,也极少有这些小儿女情态,突然想起放风筝,风筝还恰好落在了院外,只怕其中有诈。 急急奔去,老远便看见几个小童正拿着那只风筝,嬉笑着凑在一起玩耍,裴羁下马走近,他是从不带吃食玩意儿的,此时也找不出可以交换的物件,便从钱袋里取出几枚簇新的银钱托在手里,道:“风筝归我,这些银钱归你们,如何?” 那些银钱是宫里赏的物件,寻常市面怎么见得到?小童们却都不认识,七嘴八舌道:“不要这种,你拿通宝来换。” 一枚银钱价值数百枚通宝铜钱,只是怎么跟这些孩童讲得通?裴羁随身却不曾带铜钱,侍卫连忙从自己口袋里抓了一把给了,小童们这才把风筝往裴羁手里一塞,笑闹着散了。 裴羁拿着风筝细细看着,极简单的素纸菱形风筝,画着一枝盛放的樱花,花下题一句旧诗“且劚山樱满院栽” ①。是她的手笔。花美,字美,设色亦美,原本平平无奇的风筝一下子改头换面,也就难怪那些无知孩童都知道喜欢,拿在手里不舍得丢。 寻常人捡到这风筝,也都不舍得扔吧,也许还要打听是谁画的画,题的字,若是有认得她字画的人,也就不难猜出她在附近。她想用这风筝,透露她的行踪。 “你们去别院守着,若是再有风筝,全都捡回来。”裴羁道。 跃上马,慢慢往鼓楼走去,风还在吹,别院上空又飞起一只风筝,裴羁驻马仰望,看见素纸上樱花斜逸的枝干——她还真是怎么都不能安分。那么,他会教她应该怎么做。 风大了又小了,飘飘忽忽刮了大半天,几只风筝都放出去了,看看日色西斜,苏樱洗漱完毕,坐在妆奁前细细晚妆。 淡扫蛾眉,细敷香粉,口脂润润地涂了一层,又将蔷薇水在手腕、耳后、颈侧都涂了点,淡淡的幽香。 裴羁是极喜欢亲吻的,每次都好像怎么也亲不够似的。他那日也曾突然,吻了她的手腕。想要与他周旋,起码要先讨他的欢心。 边上的婢女突然都悄无声息退下,苏樱回头,裴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门内,一言不发看着她。 笑意一下子浮上两靥,苏樱起身迎去,轻轻唤了声:“哥哥。” 裴羁沉默着。明知她是假装,明知她此时心里不知多少算计,仍旧被这一声哥哥,叫得他心魂俱失。 “哥哥,”苏樱凑近了,“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裴羁嗅到蔷薇水浓郁的香气,夹在她的女儿香气里,有点闹。其实前些天她不用蔷薇水的时候,更香。那些天她心神不定无心打扮,大部分时间都是素着一张脸对他,今日却这样用心梳妆了——算计男人,自然要倚仗美色,她对窦晏平,对卢元礼,都是这么做的。 那种毒蛇啃咬的感觉如期而至,同样翻腾的,还有强烈的,想要好好闻闻她身上香气的念头,裴羁垂目:“放风筝了?” “夜里醒了睡不着,起来做了几只。”苏樱没敢指望能瞒过他,甚至他也猜得到她的意图,她赌的,就是在他发现之前,风筝能被人捡去一两只。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软黏下去,“哥哥,上巳过了,清明也过了,我不曾祓禊,也不曾给母亲祭扫,就放几只风筝吧,也算是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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